代孕背后的需求是復雜的,比需求更復雜的是這一鏈條中隱藏的種種問題。
上個月,上海代孕母親爭奪撫養(yǎng)權的事件,在微博上引發(fā)了網友的廣泛討論。事件中的玲玲是一位代孕媽媽,在與孩子父親的協商下,領取酬勞、懷孕并生下了兒子天天。看到出生后的孩子,玲玲卻反悔了,舍不得交出:“我知道代孕的目的是不對的,但是從懷上這個孩子的那一刻開始,我覺得每一天都在發(fā)生轉變。”
為爭奪撫養(yǎng)權,她將孩子的父親、也就是代孕的委托方告上了法庭。案件最終由靜安區(qū)法院判決,代母玲玲與孩子父親簽訂的商業(yè)合同無效,孩子歸父親撫養(yǎng),但她被認定為孩子的生母,享有探視權。
盡管代孕是違法的,當事雙方卻沒有因此受到任何處罰。因為在我國的代孕管理中,只對醫(yī)療機構有明文的禁止與處罰規(guī)定,而更多的女性、家庭、機構正處在無法可依的地帶,通過不同的供需角色,參與著這個地下市場的灰色交易。
安琳就是其中之一。結婚五年來,她一直渴望孩子,但經歷過流產、促排、人工授精、人工試管都沒有結果。本以為再也懷不上孕的她,2017年選擇了赴柬埔寨代孕生子。在找過三家機構,被騙過40多萬后,她幾乎摸清了代孕圈的規(guī)則。最后私下找了國內的代母,今年初如愿移植成功,懷上了孩子。僅隔20天后,安琳自己也意外自然懷孕了。上個月,兩個孩子接連出生。
安琳經歷,并不是一例代孕的“成功范本”,但她一路上所遭遇的種種未知與挑戰(zhàn),或多或少揭示了代孕鏈條中,不同角色所面臨的真實問題。
代孕之路
2014年,我在27歲時結了婚,第二年就自然懷孕了。然而孩子在快要到三個月的時候,流產了。
之后我和家人瘋狂地找原因,到處找原因都找不到。醫(yī)生于是建議我先做促排,吃那種促排卵的藥,然后用B超監(jiān)測卵泡,到了該排卵的時候就通知我回去同房。在醫(yī)院的監(jiān)測下,做了大半年,大概六次都沒有懷上。
那個時候,醫(yī)生就建議我去做人工授精,我去做了兩次,也沒有懷上。在這個期間,我才知道有代孕這么一回事。在網上看到了一篇標題是《瘋狂造人》的文章,故事里有一個女孩和我一樣,子宮內膜比較薄,想要孩子又懷不上就去找了代孕。里面代孕的環(huán)節(jié)寫得非常隱晦,但我還是看懂了。
接著,在我們當地省會的婦幼保健院,我開始做人工試管。每次取卵都挺多的,有十幾個的樣子,但是配成的胚胎就很少,只有一個。移植后,又“生化”了。
醫(yī)院當天包括我在內有三十多人一起做移植,就我一個沒有成功。
那個時候我已經覺得自己沒什么希望了,也正式想要找代孕。我就和家里人都商量,老公、父母、公婆都贊成,因為他們看到了我兩年來的辛苦,都支持我用這種方式生孩子。
我開始在網上收集各種資料,發(fā)現代孕在國內是違法的,沒有公立醫(yī)院能做。如果去地下的中介、地下的診所,我又覺得害怕。因為我聽說帶客戶去這些地方時,代孕公司為了不讓你自己找到它,帶路時會把你的眼睛都蒙上。而且我也做過試管,感覺在地下醫(yī)院做這些,醫(yī)療安全很沒有保障。我當時聽說代孕在國外是合法的,于是直接就決定了去國外做。
因為多次去醫(yī)院,我認識了一些和我類似的朋友,也加了一些微信群。其中有個群里的好友就推薦了一家柬埔寨的醫(yī)院,說自己在那做過,醫(yī)院也是中國人開的,于是我就去了那家。其實代孕在柬埔寨也不合法,但因為管得不嚴,醫(yī)院就比較明目張膽。
2017年12月,我第一次去,取了16個卵子,做成了三個胚胎。移植的時候,我又通過一家越南的中介,分別找了三個代母同時做,但只成功了一個。我從頭到位都沒有見過中介,只是通過微信聯系。
這個時候我把事情想得很簡單,覺得中介靠譜就行,自己沒有必要去見代母,也擔心要是以后她來找我,怕有麻煩。后來,中介就告訴我孩子沒了,我發(fā)現自己算是被騙了,總共二十多萬打了個水漂。我聽說有些中介會讓客戶給錢給到大概七、八個月的時候,才會突然說孩子沒了。和他們比,我算是被騙的比較少了。
2018年4月,我就換了一家據說口碑不錯的泰國醫(yī)院,去過的中國人挺多的。我感覺這家醫(yī)院的技術應該是更好一些,因為我取了18個卵,做成了七個胚胎,相當于有進步。
我那個時候害怕再次上當,就自己也移植一下試試看。移植成功沒多久后,又胎停了。我用去了兩個胚胎,還剩下五個,于是分別找了兩個代媽去做移植,都沒有成功。
在第二家醫(yī)院,我大概也花了十幾萬。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懂,我那時那種特別絕望的感覺。把我自己在家里打過的幾百個針頭收集起來,可能有好幾斤重。
在為了生孩子的過程中,我遇到了一個特別好的朋友,她也和我一樣輾轉了很多家醫(yī)院都沒有結果。我們經常見面,有一次她跟我說,她在深圳一家婦幼醫(yī)院調理身體的時候,一個認識她的醫(yī)生悄悄建議她去找一位柬埔寨的美國胚胎師,說他可以幫助我們。我就和朋友一起在網上搜這位醫(yī)生的資料,發(fā)現他在美國主管過一家創(chuàng)造第四代試管嬰兒的診所。
在朋友去后沒多久,2018年11月,我第二次來到柬埔寨,找到了這位醫(yī)生。
當時我一進醫(yī)院就哭了,哭得特別傷心,我覺得我肯定又要被騙了。因為之前在柬埔寨被騙過二十幾萬,我特別反感那個地方。而且醫(yī)院給我的感覺也與之前非常相似,環(huán)境與裝修很普通,非常不正規(guī)。
我好像被逼到了失常,感覺不管怎樣都一定要再試一下,已是死馬當活馬醫(yī),不愿意放棄哪怕一點的希望。
關于這家醫(yī)院,我也不能說它好或者不好,因為每家醫(yī)院都有成功和不成功的,我只能說我在這家醫(yī)院做成功了。一開始取了25個卵,配成了20個胚胎,除了5個質量不合格的,剩下的15個去做了第三代試管嬰兒的PGS(PremeplantationGenetic Screening 胚胎種植前遺傳學篩查)。這個技術其實是可以選擇性別的,但是對我們來說有一個孩子就很不錯了,所以并沒有去區(qū)分。
最后剩下來六個正常的胚胎,只移植了兩個,這次成功了。
因為前后接觸過十幾家中介,經驗比較豐富,但是當有人問我如何判斷一個代孕公司靠不靠譜時,我都會說:真沒辦法判斷,只能靠運氣,因為騙子太多,畢竟這個錢實在太容易賺了。
我們家有了兩個孕婦
這次我比較謹慎,自己找了代母。上次在泰國醫(yī)院做試管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姐妹找她代孕過,就介紹給了我。
真心想做代母掙錢的人,也怕被中介騙。一般初來乍到的代母找不到我們這種私人客戶,她們通過不同的中介,代孕一次能拿個十幾萬到二十多萬,我見過最多的是23萬。國外的代母其實更便宜,但是對我來說太遠了,有點掌控不了,不知道代母什么情況以及她會對肚子里的孩子怎樣,所以就選擇了國內的。
國內因為中介參差不齊,它們有時候會強行把想要逃跑的代母鎖起來,有時候也會用有精神疾病的代母。我還有朋友經歷過中途代母懷著孩子跑掉了,我們這樣的客戶遇到這種情況真的是哭天天不靈,哭地地不應。雖然中介承諾說可以免費再做一次,但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們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說能遇到合適的代母,也是運氣。
我找到的這位代母是個“老油條”了,過去曾在代孕公司工作過,比我更熟悉代孕的種種。她今年28歲,自己生過孩子,也幫別人代孕過一個孩子。
柬埔寨醫(yī)院做移植時是我倆人一起去的,當時我能感覺出來她的文化水平還不錯,因為她英語講得很溜。后來我知道她上過大學,當過老師,和老公一起做生意欠了錢,離了婚后孩子跟著老公。我想她來做代母是為了還賬。
我把她接回來后,在自己家附近給她單獨租了間房子,前三個月、后三個月我婆婆就專門去照顧她。我按月一共給了她三十萬,生孩子的時候也給了兩萬的紅包,但是自己也還有一些費用,整個下來包括包括租房、吃飯、產檢、生孩子、還有藥物這些,一共花了45萬。
誰能想到,她懷上不到一個月,我們剛從柬埔寨回來二十來天,我就突然自然懷孕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這么多年我都沒有自然懷過,后來我自己分析可能是心情比較放松。知道我也懷上后,我們家沒有什么別的情緒,因為反正也想多要幾個孩子,就是高興。
我們家于是有了兩個孕婦,但是我為她肚子里的孩子所操的心,遠遠多過我自己肚子里的。她懷孕時也比我更小心,可能是因為領了工資,反而有一種責任吧。后期她每回產檢,都是我挺著大肚子開車陪她、送她。但是我自己做產檢就從來沒有人陪,全都是我一個人從頭到尾在醫(yī)院。
上個月,她生了哥哥。這個月,我生了妹妹。
有人問我,會不會對兩個孩子區(qū)別對待?我特別想說,在哥哥身上我用的心思,我付出與在乎程度,要比妹妹多很多。因為他是我取了那么多次卵,移植了七次,千辛萬苦地爭取,才看著他一步步到來的。而且他剛出生的第二天,我就拿著他的血跡去做了親子鑒定,那個時候再看到確實是自己的孩子,心里想的只能是對他更加的好。
我的精力也有限,大部分都放在了哥哥身上。妹妹的到來更像是個禮物,是我們家意外的驚喜。所以總的來說,兩個都是特別愛,完全不可能有什么區(qū)別對待。
而且,代母是用我的名字和身份去做產檢,生的孩子,所以哥哥現在上戶口是比較方便的,我直接去辦就可以。但是我生妹妹用的是我朋友的名字,她的戶口如今是個比較復雜的問題。
一種辦法是做親子鑒定,因為國家規(guī)定非婚生子女可以根據DNA鑒定登記戶口。這就相當于明目張膽地承認,妹妹是我在國外代孕生的孩子。這樣的話,我們的確是違法了,但國家這方面的法律是空白的,也沒具體說會罰我們多少錢。另一種辦法我們也是聽說,國家會在2020年做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那時沒有戶口的都會解決。因此我們只能說走一步看一步。
說到底,大家只是合作關系
最讓我心力交瘁的是代母生產的前后,而且我到現在都懷疑哥哥身上的一些異常(肌張力過高),與她當時堅持順產,不同意剖腹產而耽誤了生產時間有直接關系。
產前,我們就查出來她的羊水過多,降也降不下來,醫(yī)生于是建議剖腹產生。我們就和她商量過很多次,說可不可以剖?而且按照合同,剖腹產的情況,她能拿到再多兩萬的補貼。但是她就是不同意,堅持要順產。因為她如果剖了,以后就沒辦法再幫別人代孕了,畢竟我們也不會要一個做過剖腹產的代母來給我們代孕。
她那時當著我們的面大哭,求我們給她一次機會,相信她可以順,因為前兩次都是順產的。
我們自然也不敢再強迫她,因為孩子懷在她的肚子里,我們也不敢去影響她的情緒。畢竟醫(yī)生說的剖腹產也是建議,并沒說指標已經到了一定可以強迫剖的程度。
代母也可能擔心如果剖腹產,家人就會知道她在外面做代孕。她特別怕別人知道,也一直瞞著家人,對他們謊稱在國外打工,一年只能回去一次。
結果在生的那一天,孩子由于頭比較大,雙頂大,在她的宮內就是生不下來。醫(yī)生做完催產,出來說孩子的胎心掉到了60還沒出來,正常的情況應該是120以上。于是讓我們簽字用產鉗,用產鉗是因為這時再剖腹產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當時真的是被嚇傻了,但是還是趕緊簽了字。大概過了半個小時,醫(yī)生就給她陰道上側切了一刀,孩子(哥哥)就出來了。
后來哥哥就有肌張力過高的癥狀,我們覺得這和耽誤了生產時間有關。
哥哥出生24天時,我躺在醫(yī)院,等著剖腹產生妹妹。收到月嫂發(fā)來視頻,月嫂說:“寶寶今天很乖”。但我看著哥哥的剪刀腿、飛機手,心都在滴血,根本顧不上自己和肚子里的妹妹,滿腦子都是哥哥。
我又慌又氣,但孩子的問題也沒有辦法追究責任,我能追究誰呢?
追究代母又能追究她什么?孩子不是她的,她也不心疼,心疼的是我。就算退一萬步講,她要補償我,我也不在乎那點錢,我只要孩子的健康。再說了,她要是有錢也不會出來做代孕。
我后來仍然給了她紅包,還專門請月嫂照顧她。我對她好,是因為她懷孕生了我的孩子。如果她對孩子使壞,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是我對她太好,好像也沒有必要。說到底,大家只是合作關系。
上周她剛剛做完月子,拿著我給她買的一張機票,就自己走了?;蛟S她換個新手機號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不過我也不想與她再有任何聯系。懷孕期間她雖然住在我家附近,但并不知道我們真正住在哪。
回想這整個提心吊膽的過程,我們家大概花了120多萬。身邊類似的朋友,普遍花的都是一百萬以上,很少有人能夠一次成功。
我們家也是普通中等收入的家庭,我因為是自由職業(yè)所以時間還相對寬裕,能花這么多錢、這么多精力來做,只能說這件事對于我們真的重要。這幾年也是掙的錢都用了,不會因此負債,但也沒有存款。可以說,代孕之路的每一步都是坎坷與未知,能走過每一關也都是碰運氣。
關鍵詞: 代孕被騙40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