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拜耳講席教授、結構生物學家。2017年,她因受聘于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擔任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而在國內引起強烈關注。
獲獎理由
身為一名純粹的科學家,她卻屢屢被貼上“明星學者”等標簽,并在“海歸”與“歸海”之間一再成為話題焦點。面對外界的解讀,她保持著科學家的獨立品格,和個人的率真、清新風格。即將過去的一年,是她在科研成果上收獲的一年,也是她在職業(yè)生涯上再出發(fā)的一年。她是國際化的、代表未來的科學家。
見到顏寧那天,她戴一頂藍色毛線帽,身穿短款夾襖、運動褲,腳蹬運動鞋。一見面,她就提議:“今天天氣這么好,咱們出去走走吧!”邊走邊說,她雙手撫弄著帽子兩邊垂下來的毛線球,用活潑的語調說:“我特別喜歡這頂帽子,因為這是我妹妹送我的生日禮物。”那樣子,就像一名女大學生在秀自己新得的一件寶貝,而非一位頭頂諸多光環(huán)的科學家。
這種角色的反差還有更多體現(xiàn)。無論是上個世紀80年代報告文學里的陳景潤,還是媒體報道中顏寧的導師、同事及領導施一公,他們的標簽都是:艱苦奮斗、低調謹慎。但顏寧與他們不同,她活得本真、自我:在微博上大談熱播劇劇情、轉發(fā)她喜愛的明星照片、做微信公號主編,和閨蜜一起做視頻訪談,在網(wǎng)上對看不慣的事情直接批評。她的這些“業(yè)余活動”,和嚴肅媒體上不時傳出的“顏寧課題組又有科學新發(fā)現(xiàn)”的消息一起,拼湊出她的公眾形象。
顏寧今年剛滿40歲。生日當天,她在朋友圈里賣萌自嘲,“不惑?人家明明還是小菇涼么”,短短一句話還用了兩個emoji表情。容貌清秀的顏寧拒絕別人用“美女科學家”這類詞來稱呼她。在做客央視《開講啦》節(jié)目時,主持人撒貝寧說“您的名字不該叫顏寧,應該叫‘顏值’”,她馬上懟了一句,“‘寧’送給你了!”對方一時語塞。
顏寧資料圖
實力派偶像
“熟悉的家人、朋友開玩笑喊我美女,這無所謂,但陌生人這樣喊,我很不適應,會反感,感覺不被尊重。同樣,‘女科學家’這個稱呼如果細想,也有性別差異帶來的隱性歧視。”走在清華園的林間小路上,她解釋了在央視節(jié)目上拿“女科學家”說事的原因,語氣冷得像此刻北京清冽的空氣。
顏寧是一名高產的實力派科學家。2009年以來,她以通訊作者身份在《自然》《科學》《細胞》三大期刊(在業(yè)內被簡稱為CNS)上發(fā)表科研論文19篇,其研究成果在2009和2012年被《科學》年度十大進展引用;2016年,她被《自然》評為十位“中國科學之星”之一;HHMI國際青年科學家獎、杰青、長江學者、何梁何利、吳楊獎等各種獎項更是拿到手軟。
“學術判斷力敏銳,高效、執(zhí)行力強。”談及自己的實驗室“老板”時,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簡稱“生科院”)副研究員周強在思索片刻后說了這幾個詞。他進一步解釋說,在結構生物學領域有許多問題都值得研究,近年來,顏寧選擇的兩個攻堅課題是葡萄糖轉運蛋白與電壓門控離子通道,很快就做出了引人矚目的成果。這說明她清楚地知道哪些是業(yè)界的重要問題,以及在什么時機啟動研究才最有希望獲得結果。
2017年2月,顏寧研究組在《科學》雜志報道了世界上首個真核電壓門控鈉離子通道的近原子分辨率結構;7月,又在《細胞》發(fā)表了更為經典的來自電鰻的電壓門控鈉離子通道結構,首次報道了帶有輔助性亞基的真核生物電壓門控鈉離子通道(以下簡稱“鈉通道”)復合物可能處于激活態(tài)的冷凍電鏡結構。
鈉通道位于細胞膜上,是所有動物中電信號的主要啟動鍵,而電信號則是神經活動和肌肉收縮等一系列生理過程的控制基礎。鈉通道也是很多國際大制藥公司研究的重要靶點,因而,其結構為學術界與制藥界共同關注。
談及今年的學術收獲,顏寧抬高了聲音,又調皮起來:“哎呀,我今年可牛掰了!鈉通道是業(yè)界很多實驗室都想要做的,已經研究了好幾十年,但我們今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子收獲了倆結構。”開玩笑過后,她解釋說,實際上,這次發(fā)現(xiàn)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自己最近10年持續(xù)努力的結果。從2007年剛回國開始,顏寧就心心念念想拿下鈉離子通道結構,但此前技術條件一直達不到。
這次的成功,首先還得歸功于清華的冷凍電鏡平臺,其次是在樣品制備上,團隊前些年已經積累了大量經驗。“我一直強調,要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結構生物學家,首先得是一名生物化學家。光有冷凍電鏡是不行的,前期才是最重要的,前面的樣品制備成功了,后面才會水到渠成。”顏寧說。
“我在清華如魚得水”
2017年是顏寧學術生涯的一個高峰期。這一年,她不僅攻克了長期的科研目標,還完成了一次身份轉換,從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拜耳講席教授變?yōu)槠樟炙诡D大學分子生物學系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這使顏寧再度成為新聞焦點,這次選擇讓她被納入一個新的群體——“歸海”一族,并且被解讀為“負氣出走”。
顏寧有很多值得人們津津樂道的標簽:畢業(yè)于清華的美女學霸、結構生物學大牛施一公的得意門生、30歲的清華正教授、在CNS發(fā)文章如同灌水。就像施一公被看做“千人計劃”的標桿人物一樣,顏寧則被視為高端海歸人才的后起之秀。
2011年,施一公與饒毅在第一次參選中科院院士時雙雙落選,當時這被視作海歸們遭遇“中國國情”的標志性事件。11月28日,2017年中科院新晉院士名單發(fā)布,很多媒體在報道這一消息時,標題都要捎帶上“顏寧落選”這個點。顏寧對此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她說:“科學家的名片是她的科研成果,而不是各種title(頭銜)。不論是否當選,我還是我,既沒有更高明,也沒有變差勁。事實上,我現(xiàn)在有點小得意的是,向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只說我是顏寧,不需要任何修飾詞。”
顏寧斥責網(wǎng)上那些關于她“負氣歸海”的猜想純屬無稽之談。她有些激動地說:“普林斯頓是我的母校,回到普林斯頓任教,是我一直的理想!”這并非一時的托詞。2007年回國以來,她曾不止一次地在微博和博客上表達對普林斯頓的思念之情,還專門寫了一篇關于普林斯頓歷史的文章。她情不自禁地稱贊道:“普林斯頓太美了,又正好位于紐約和費城之間,生活也很方便,是個鬧中取靜、做學問的好地方。”
“清華對我的支持非常有力,令我毫無經費之憂。可以說,我在清華就跟公主一樣。”這也是顏寧對網(wǎng)上“負氣出走”一說感到氣憤的原因。她解釋說,清華對青年科研人員有專項支持計劃,對于發(fā)表高影響因子論文也有一定的獎勵,在各種支持下,她并不很需要去校外辛辛苦苦申請經費。她不無感慨地說:“在(學校)這些無與倫比的軟硬件支持下,我取得的科研成果甚至超過了自己回清華之初的預期。”因此,她也坦承,自己是幸運的。她之所以直到今天依然可以保有棱角,是因為在清華這座象牙塔內,她并沒有經歷過太大的挫折與困難。
顏寧也因此把清華看作“娘家”。她衷心感謝學校和學院領導與同事們:“趙南明老院長與施一公通過各種努力,解決了經費問題,使我們剛回來的年輕人能夠安心于科研。”此外,她還感謝匡廷云、王志珍等一批校外的老一輩科學家們對她的肯定與支持。
12月15日,在《中國新聞周刊》“影響中國”年度人物頒獎典禮上,第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王志珍把顏寧所謂“歸海”的現(xiàn)象與施一公當年的海歸相比較:“施一公從國外回到中國,作為一種現(xiàn)象,形成新中國科技發(fā)展歷史進程中有轉折點意義的標志……以顏寧為代表的又一代更加年輕的中國科學家,由于在中國的土地上取得的非凡的科研成果而被世界著名一流大學或研究機構從中國聘出去擔任正教授、講席教授的學術職位,這難道不是中國科學技術事業(yè)新時代的一個標志嗎?”
在現(xiàn)場,王志珍問道:“親愛的顏寧,你是清華大學終身講席教授,也擁有中國乃至于世界學術界公認的學術地位,為什么還要折騰自己非要一切從頭開始呢?我覺得這有點自討苦吃。你如何回應外界的關注呢?”
顏寧回答說:“從2014年開始,不僅是我,有幾位教授都傳出新聞,說被美國頂尖大學,比如MIT聘過去做教授。對于我回普林斯頓任教,很多人有各種議論、猜測,甚至覺得這件事有一點悲情,認為我是被‘擠壓’走的。其實真的不是。我去普林斯頓確實有點自討苦吃,我在清華這個我最愛的母校待得太舒服了,害怕自己的才智不知不覺浪費了,想換一個環(huán)境重新挑戰(zhàn)自己。另一方面,改革開放以來,有大批的留學生出國,是做學生,現(xiàn)在終于看到了一批人被請回去,而且是到了頂尖的學校做先生。這是很多老一輩科學家的夢想。”
立志當記者的科學家
“我從沒有想過科學界有沒有圈子這個問題,如果真有,我也不混圈子。我很宅,時間都花在了實驗室,業(yè)余時間就宅在家里上上網(wǎng),追追劇,看看書。其實我是個網(wǎng)癮少女。”顏寧這樣描述自己。
2010年11月,新浪微博剛開通,很多人還不知道其為何物的時候,顏寧就發(fā)了第一條微博。至今她已經發(fā)了3000多條微博——考慮到與此同時她在科研上的高產,這個數(shù)字還是很可觀的。對此,顏寧解釋說,她把發(fā)微博當作寫論文時的調劑,“有時腦袋卡殼了,就打開微博,寫140字發(fā)出去,再回到論文上,思路就已豁然開朗。”
“施一公和我對顏寧早年的印象都是憨厚。她擔任系學生會主席期間,默默地為系里做了很多事。另外,她一直比較‘文藝’,喜歡看小說、看電影,還擔任系刊的主編,我那時從來沒有想過她后來會從事科研這條路。”清華生科院院長、顏寧的“損友”兼大學時代的輔導員王宏偉回憶說。
據(jù)顏寧的大學同學兼閨蜜、蓋茨基金會北京代表處首席代表李一諾在《我和顏寧這些年》一文中的敘述,顏寧從小學就開始看武俠小說,追明星八卦,大學時選修了電影課,到處看電影。大二時,被李一諾認為“不靠譜”的顏寧,忽然要去競選系學生會主席,沒想竟一舉戰(zhàn)勝了外班的一位競爭對手,成功當選。王宏偉對此也有些詫異,“我當時跟她說,但凡某某某用一點點心思也輪不到你呀!這句話被她一直記著,說我胳膊肘往外拐,還被寫進了回憶文章里。”他笑著說。
顏寧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兒,在大學畢業(yè)申請美國學校時再次發(fā)揮作用。當時,施一公是普林斯頓分子生物學系的助理教授,負責面試亞洲學生。顏寧因病錯過了施一公回清華的講座,便給他寫了一封英文自薦信。在列舉了自己的種種成績后,信是這么結尾的:“我覺得自己在各方面能力都很出色,我希望把時間花在更有價值的地方。但申請出國太浪費時間和金錢了,如果普林斯頓大學錄取我,我就不用再花精力申請別的學校……”這封信給施一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從普林斯頓打電話面試了顏寧。大四寒假時,顏寧獲得了普林斯頓的錄取通知書。
小時候,父母對顏寧從沒有提過什么要求,只希望她和妹妹兩人健健康康、開心地長大。“因為小時候我眼睛不好,父母不許我多看書,為此我還很不高興。”顏寧的性格或許與成長經歷有關:她從小在一個寬松有愛的家庭氛圍里長大,人生的路一直走得很順。
盡管父母并沒有提出什么期待,但顏寧對自己有要求:不和別人比,但要做到自己的最好。大學第一個學期,她的微積分考了67分,差點全班墊底。這對于之前一直是全年級第一的顏寧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不過她表示,整個大學期間也就只考過一次這么爛的成績。“我的大學成績排全班第四名,已經不是學霸了。在我的概念里,只有第一名才是學霸。”
做一名“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的記者,是顏寧曾經的理想。因此,在高中分班時顏寧選擇了文科。但在當時“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風氣下,年級第一的她,被班主任老師強行拉回了理科班。報考清華生物系也是父母的主意。顏寧更加向往自由開放的北大,但是父母親對清華更加青睞。“上了大學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我來清華是來對了!”
“清華厚道、大氣、穩(wěn)重,普林斯頓優(yōu)雅、淡定、高貴,這是我一生中最愛的兩個地方。”在2014年清華大學畢業(yè)典禮上,顏寧這樣表示。她對清華園充滿感情。她很少跑步,但喜歡走路,平時做實驗、寫論文累了,就在校園里走走。因此,她清楚地知道清華園哪一處幾近廢棄的老房子背后有幾株臘梅,哪一處園子在什么季節(jié)最漂亮。
保有質疑
2016年5月,某科學微信公號報道了河北科技大學副教授韓春雨在基因編輯領域的最新研究,引發(fā)國內多家主流媒體相繼報道,包括一些院士在內的國內生物學家也對韓春雨的工作做了高度評價。
顏寧對此一直很冷靜,當發(fā)現(xiàn)事態(tài)趨于狂熱時,她在當年5月19日發(fā)了這樣一段微博:“1。我很佩服韓老師,在支持條件這么差的情況下堅持科研,真心佩服;2。希望借此能夠關注對于本土培養(yǎng)的青年科學家的支持問題;3。這個研究如果所有數(shù)據(jù)solid(可靠),前景巨大,好極了;4。這項研究不屬于創(chuàng)新型研究,是跟風型的,沒必要神話,原創(chuàng)在2014年。”
兩個月后,國內外同行陸續(xù)發(fā)現(xiàn)無法復制韓春雨的研究結果,韓本人后來也撤回了發(fā)表在《自然》子刊上的文章。談及對韓春雨事件的反思,顏寧說,“這是缺乏質疑精神的表現(xiàn)。Becritical,是我們在科研中必備的素質。”在普林斯頓,顏寧接受的科研訓練便是,課下讀十幾篇論文,在上課時,老師會隨意叫一名學生站起來,指出這篇論文的缺陷與不足。“我們看的都是生物學領域歷史上已經發(fā)表的重要論文,很多都是經典文獻,但老師依然要求我們從中找出問題。這種訓練是我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它教會我學會質疑。科學沒有挑戰(zhàn)權威的質疑精神,就不可能有創(chuàng)新。”
在這種氛圍下,與導師施一公爭論學術問題,是顏寧在美國讀博期間的常態(tài)。“由于我思慮不周或欠缺相關背景知識,爭論的結果一般還是一公正確的時候多。但我想強調的是,即使你還只是一名小小的學生,也不能盲目地崇拜權威。”
顏寧將她在普林斯頓受到的訓練帶回了清華。在她的課堂上,學生不能只舒舒服服地聽著老師講課、埋頭做筆記,而是要經常發(fā)言,接受顏寧的提問或者陳述自己的主張。
身為一名體驗過國外一流科研體系的海歸,顏寧對于國內科學界也有自己的觀察與思考。比如一個很奇怪的事情便是,身為女科學家,性別并未讓顏寧在實際中感覺受到歧視,反倒是年齡,一再將她擋在了門外。“他們總是說,你還小,等下次吧。有的人今年再不評上,到明年就超過項目規(guī)定的年齡限制了,先把機會讓給他們。”對此,顏寧很無語。她說,國家針對青年科研人員,專門設置了一些資助計劃,本意是為了鼓勵年輕人,但實際上,這一年齡限制反倒成了卡人的門檻。招人、項目評獎的時候,本應該只看能力,而不是生理年齡。在美國,考察學術成就看的是從博士畢業(yè)到真正成為一名PI(獨立研究員)花了多少年,這樣就更加合理。此外,她也在力所能及的時候,為改善國內的科研環(huán)境做一些事。在去國赴美之時,她并不想多談這些,但她打算將來有機會把這些想法寫出來。
在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科學家的同時,顏寧也開始關心公共事務。一開始,有人喊顏寧“女科學家”,她只是下意識地反感,喊多了她就開始思考,為何人們在提起科學家時總要強調女性這一性別?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身邊有很多優(yōu)秀的女博士在完成學業(yè)后都沒有繼續(xù)從事科研。她覺得需要為改變這一局面做點什么,開始在各種場合鼓勵女性從事科研。
一次,在學院面試博士生時,一名男同事問一名應試的女生,“你現(xiàn)在到了一定年齡,將來怎樣平衡家庭和科研?”顏寧立即插話:“你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這是一個有性別歧視的問題。你們?yōu)楹螐膩聿粏柲行匀绾纹胶饧彝ズ凸ぷ?”
顏寧一直單身,但對于此類話題,她一概不予回應。在社交網(wǎng)絡上保持高調的同時,顏寧也嚴密地守護著自己的個人世界。一次,在中科院生物物理所的學術報告會上,一位男生站起來提問,“顏老師,請問您每天的作息時間是怎樣的?”顏寧當即回答:“關你毛事。”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問顏寧,“你覺得自己跟大眾印象里的主流科學家有什么不同?”她又冒出一句神回答:“我不就是主流科學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