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潤喬(自由撰稿人)全文4300余字,閱讀約需9分鐘
國家統(tǒng)計局、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共同發(fā)布的《2020年中國兒童人口狀況:事實與數(shù)據(jù)》顯示:2020年中國流動兒童規(guī)模為7109萬人,流動兒童占全部兒童比例為23.9%,平均每4名兒童中,就有1名是流動兒童。在流動兒童背后,往往站著一個辛苦的流動母親。
(資料圖片)
2020年是李易北漂的第12年,作為一位媽媽,她需要做一個決定。
她有兩個兒子,老大即將升入初中,老二念小學。由于未能取得戶籍的考生無法在北京高考,兩個孩子要么回到福建老家,一邊“留守”一邊準備高考,要么遷居到另一座城市。
考慮到高考競爭激烈,李易最終選擇在臨近北京的天津買房落戶。
來到天津市武清區(qū),是她人生中的第三次遷居,社交圈子都被清空,一個人也不認識。在這里,她又一次成為“流動社區(qū)”里孤獨的一分子。她延續(xù)了自己在北京的工作——兒童社工,向社區(qū)申請運營“兒童之家”,將其作為免費開放的生活館。
她希望,在陌生的社區(qū)之中,能夠有一間屋子供孩子和媽媽們玩耍、傾訴、彼此熟識。由此,一座座孤島才能開始連接。
▌那些沒人管的孩子
像是打仗似的,天津武清區(qū)的陪讀媽媽們每天都圍著孩子忙。李易也是其中一員。
早上八點,她騎著一輛電動三輪車送大兒子上學;
九點到十一點半,開生活館;
中午回家給兩個孩子做飯,午休;
下午兩點到四點半,繼續(xù)開生活館;
四點半,騎上車把孩子接回家。
李易身穿運動半袖、平底鞋,短發(fā)齊齊地別在耳朵后面。
她是公益組織“常青藤”的兒童社工,也是一位陪讀媽媽。開生活館,是李易親手改變本地環(huán)境的一次實踐。通常,館內(nèi)上午會有老人帶著3歲以下的小孩玩樂高,下午有本地的陪讀媽媽來上國畫課,開讀書會。暑假開始的時候,媽媽們要帶著孩子回老家玩,社區(qū)會一下子變得空曠。
▲?下午,生活館提供免費的國畫課,參與者多為流動媽媽
從武清到北京只需要二十幾分鐘高鐵,不少人在這里買房,在北京工作,雙城通勤。
這里離鄉(xiāng)村只有幾公里,挨著城區(qū)邊上,一眼望去都是農(nóng)田。剛到的時候,李易的兩個孩子像撒歡一樣興奮:“北京可沒有這么大的場地去跑?!笨墒菚r間久了,他們發(fā)現(xiàn)“除了這個啥也沒有”。疫情三年,由于沒有朋友,沒有伙伴,兩個孩子待在家里成了電視兒童。
兩年前,李易一邊帶孩子一邊調(diào)研社區(qū)里的教育環(huán)境。這里的青少年整體給人一種“不好管”的印象。李易從手機里調(diào)出一張圖片,是她早上八九點在附近農(nóng)貿(mào)市場拍的。畫面里,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坐在攤位中間,專注地玩手機。她問:“怎么沒去上學?”對方簡短地應了一句,就什么也不說了。
來武清定居的居民,有三種目的:上學、打工、住回遷房。打工者在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美團配送站點和工廠上班。這里人雜,晚上貨車不少從這里開過,車牌一眼望上去,都是不同省份。飯店不少,每個商品房小區(qū)都配有幼兒園,但沒有其他文化娛樂設施。
生活館所在的社區(qū)居委會主任何姐介紹,武清不算低收入社區(qū),但家長不重視教育,更不愿意投資給早教。平時,小區(qū)有一個小廣場,孩子們在這里跑來跑去,就算是嬉戲了。嬉戲過后,留下一片垃圾,都是零食包裝袋。
居委會門前,是地下車庫,玻璃是透明的,三四次都被孩子砸破。抓到以后,家長賠錢,下次孩子繼續(xù)砸。
一位從燕郊搬到武清的媽媽說:“前天晚上十點多,我?guī)е鴥鹤踊丶?,看見有的孩子穿著初中校服,‘呼呼’地騎電瓶車,那個車一看就改裝過,騎著騎著還把前輪抬起來。”
坐在她旁邊的另一位媽媽補充:“初中門口那塊經(jīng)常停著兩輛摩托車,有幾個男孩女孩聚在那里吸煙?!?/p>
另一位在生活館做志愿者的媽媽說,自家的自行車本在車棚放置,有幾次,三個孩子將自行車原地抬起,搬到了另一樓道。從監(jiān)控視頻看,一個高高壯壯的女孩帶著兩位個頭較小的孩子。被居委會發(fā)現(xiàn)以后,女孩的父親當眾打了孩子兩巴掌。
這些都讓李易相信,這里的人,需要一個讓孩子們玩耍和受管教的公共空間。
另一位生活館館長方靜,也從孩子身上看到了開館的必要。在北京西城區(qū)官園一帶,不少流動家庭住在集體宿舍里。方靜說,到館里玩的多是男生,父母在附近做流動攤販,95%的孩子成績屬于中等以下,性格頑皮,喜歡在館里辦活動的時候搗亂。
這些男生,對“老師”這一角色嗤之以鼻,或許是因為在學校里受夠了老師的批評。一開始,男生們總會戲謔地叫方姐“方老師”,方姐說,叫什么都行,甚至可以同輩相稱,相互叫“大哥”。因此,方姐得名“方老大”。
孩子們的需求體現(xiàn)在放學之后。除了平房里的家,這些男孩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甚至不想回家。方靜記得,有的孩子,在家里被父母打,也不敢讓老師看身上的傷;有的孩子自虐自殘;有的孩子,放學回來把書包隨處一扔就開始大喊大叫,算是發(fā)泄。方靜需要首先教他們一些日常生活技能,包括洗手、喝水、脫鞋、收拾屋子。
▌“這地方的很多女性挺不容易的”
促使李姐開館的原因,除了孩子“不好管”,還有另一種需求,來自帶孩子的媽媽。
幾個月前,李姐在街上看到一位女性身穿美團制服送外賣,后座上帶著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下車以后,另一個孩子似乎是圖新鮮,要站到電動車前部。于是,這位媽媽一只手扶著孩子、一只手扶著車把繼續(xù)前行。這幅畫面,讓李姐一下子想起自己一個人帶孩子的日子,“這地方的很多女性挺不容易的”。
在武清生活館內(nèi),一位從北京搬到天津的媽媽劉麗辦了一個讀書會,正在共讀《非暴力溝通》。十來位陪孩子到此讀書的媽媽每人輪流讀一頁,討論如何用“非暴力溝通法則”解決生活里的摩擦。
有人不知道,當孩子的父親大半夜醉醺醺地回家,怎么應對;有人說,讓孩子寫作業(yè)而孩子想玩,晚上讓孩子洗漱睡覺而孩子想看書,如何避免和孩子吵架?讀書會里的媽媽們感慨,當自己開始內(nèi)省時,好像突然就不會說話了。
這些媽媽們,都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年輕的時候和丈夫外出打工,生子后獨自帶娃,最終為了孩子搬到天津,清空人生坐標,再次成為“流動媽媽”。讀書會里,最早來到社區(qū)的一位流動媽媽是王倩。在她結識的媽媽里,父親無一例外“都賺錢去了”,常有人提到,孩子不服從管教,迷上了打游戲。
主持人劉麗,每周特地從10公里之外的城區(qū)到武清開讀書會。她性格靦腆,話少,喜歡反思。她在小區(qū)里散步的時候,和媽媽們交流過彼此的難處,大家多有怨言——人生地不熟,幸福感和歸屬感減少,焦慮,甚至抑郁。按照非暴力溝通法則,劉麗試著“跳出矛盾本身,感受沖突的本源”,為自己的難處尋一個答案。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此前“關注點都在孩子或者愛人身上,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忽略或者沒有”。
國家統(tǒng)計局、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共同發(fā)布的《2020年中國兒童人口狀況:事實與數(shù)據(jù)》顯示:2020年中國流動兒童規(guī)模為7109萬人,流動兒童占全部兒童比例為23.9%,平均每4名兒童中,就有1名是流動兒童。在流動兒童背后,往往站著一個辛苦的流動母親。
在他鄉(xiāng)獨自帶孩子的感受,像在一座孤島之上。方靜說,孤島就是:“孤立的,沒有工作,拖著一個孩子或者兩個孩子,成就感和存在感特別弱。”
孤獨感被打破的時刻,也是在真實交流中發(fā)生的。2013年,方靜在北京運營一家民宿,獨自帶學齡前的女兒,也開始接觸公益,擔任北京西城區(qū)官園社區(qū)生活館的館長。沒認識其他流動媽媽時,她認為自己的幸福指數(shù)很低。她說,舉目望去,親戚家人都不在身邊,而朋友都是在生意往來中交到的,都是“交易關系”,不輕易說心里話。
館內(nèi)交流時,流動媽媽們在一開始總是試探的,誰也不愿意告訴別人自己暫時沒有工作。直到聊深入了,心扉也敞開了,有人提到自家的孩子有先天性疾病、治病花了多少錢、家里最近的經(jīng)濟問題不小……有人回應:我們家的孩子跟你們家的差不多大,有幾件衣服沒怎么穿,你要是不嫌棄下次就給你拿來。
方靜說,這些真心話拉近了彼此的關系。這些媽媽講彼此的“破爛事”,而不攀比孩子的成績。在氣場上,大家算是一類人。
▌“烏托邦”落地
在流動社區(qū),理想的公共空間是什么樣子的?
北京師范大學陶傳進教授在研討會中提到:社會組織可以為流動兒童提供資源、幫助和社會服務。一個頗有成效的方式是創(chuàng)建物理空間,在其中開展結構性的社會活動。在此,流動兒童和社區(qū)得以建立連接,從而將社會關系扎根于城市。
李遠香是“常青藤”的研發(fā)總監(jiān),她見證不少女性從全職媽媽轉(zhuǎn)變?yōu)閮和绻?,甚至獨立開館。她認為,提供支持與互助的平臺,能夠擴大孩子和家長的社會化經(jīng)驗。這意味著,這里不搞學科教育,也不辦培訓班,只求讓孩子們釋放內(nèi)心的壓力和恐懼,像是“在叢林社會中撐開一方烏托邦”。
“烏托邦”總是與復雜的現(xiàn)實相碰撞。李遠香說,當流動媽媽轉(zhuǎn)變?yōu)閮和绻r,她們“很難一下子相信這樣一套價值觀”。新任館長最常見的一種情緒是慌張,平時輕車熟路的“帶娃”變得有含金量,需要一定的學問:如何看見孩子們的需求,如何培養(yǎng)孩子的社會情感能力而非認知能力,都需要在互動里重新體悟。
在北京官園館,方靜曾遇到一個讀小學的男生,性格痞痞的。一次,男生的父親被老師找到學校,回到家便打了兒子一頓。方靜看見,男孩手上的傷痕一道一道。她坦言,自己當時對兒童權益沒有那么深刻的認知,想著“反正已經(jīng)被打過了”,就問候了幾句。男孩告訴她,自己長大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父親給殺了。方靜震驚:“你這話說得好嚇人?!?/p>
后來,方靜通過家訪,發(fā)現(xiàn)父子倆的矛盾在于成績。男孩的父親每天開著一輛貨車、早出晚歸做蔬菜生意,不知道該如何管教孩子。他對方靜說:“只要你們能幫我把他的成績提上去一點,讓老師不找我麻煩了就行?!碑斈泻⒔?jīng)過輔導提高成績后,這位父親主動找到方靜,提出愿意為此后的學生外出活動做司機。
疫情期間,由于居委會決定收回生活館所在的“兒童之家”,停止一切公共活動,在北京的五所生活館悉數(shù)關閉。雖然生活館的運營被中止了,但關于“烏托邦”的暢想,正在以新的形態(tài)發(fā)芽。
2022年,方靜由于女兒無法在北京參加高考,決定全家遷回成都老家。老家位于崇州城郊結合地帶,她看到,這里的孩子所擁有的資源比城市里的流動兒童更少。在返鄉(xiāng)手記里,她描述自己看到的,都是“呆呆坐在美術公益課堂的孩子,也可能是宅家長時間玩手機刷抖音短視頻的孩子,或者是過于內(nèi)向缺少社交的孩子?!?/p>
敏銳的觀察力,讓方靜了解到當?shù)睾⒆觽兊男枨蟆?023年3月,方靜聯(lián)絡當?shù)毓鏅C構,以合作的方式申請到一間新修建好的活動室,再次開放生活館。
在北京,通州館經(jīng)歷了疫情開始重啟。負責人張文總結了自己的工作內(nèi)容,大部分時間用來向居委會、街道辦、當?shù)貗D聯(lián)等機構遞交材料,與基金會溝通。這是“常青藤”的運營模式:館長以社工的身份嵌入社區(qū)工作體系,申請政府購買服務,承接社區(qū)治理項目,獲取經(jīng)費。5月,李遠香與一家商業(yè)公司談好合作,對方以實現(xiàn)企業(yè)社會責任的方式贊助生活館場地,用于通州新館的開放,但商業(yè)與公益的合作模式還在摸索之中。
兩個月前,李易在天津武清申請的社區(qū)“兒童之家”項目正式開張。屋子位于居委會一樓,所有物資均由眾籌所得,大部分是從臨鎮(zhèn)的兒童福利院搬過來的。兒童沙發(fā)、桌椅、電子琴、樂高玩具……供孩子玩耍的陳設有些舊了,但是安全、干凈。朋友捐贈的一臺烤箱,讓李易想到辦一個“解憂廚房”活動,因為發(fā)現(xiàn)“媽媽們經(jīng)常問彼此今天吃什么菜,明天吃什么菜”。
這幾天,夏天的陽光從兩面落地窗烤進來,天氣轉(zhuǎn)熱,還差兩臺立式空調(diào)。
居委會已經(jīng)把需求報給了街道辦。李易想,自己要再盤活一下資源,“看看去哪里能刷臉,刷個空調(diào)過來”。
(文中李易、方靜、劉麗、張文、王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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