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高考的青春,他們坦然、遺憾、憧憬著
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 記者 李靜 田進6月5日凌晨12點39分,高三學生田鑫狼狽地跳上一輛單車,從網(wǎng)吧迅速殺回了兩公里以外的家中。10分鐘前,完全沉寂在CSGO(反恐精英)游戲中的田鑫接到母親打來詢問在哪兒的電話,想都沒想順嘴說了一句“在A大(游戲中的地點代號)”,電話在短暫地沉默后,隨即傳來了母親的咆哮聲。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此刻,距離高考僅有不到48個小時,1291萬考生正在進行最后的沖刺。
田鑫卻在當夜繪聲繪色地把這段經(jīng)歷寫進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并隨文附上總結(jié):一位有志青年的理想放飛。
今年3月,作為一名高三學生,田鑫已經(jīng)放棄高考,提前“單招”進入一所職業(yè)學校。這就意味著,兩天后的高考與他的人生再無瓜葛。
“高考改變命運”,這是1977年恢復高考以后中國人逐漸摸索出來的一條人生經(jīng)驗。如果以報名人數(shù)計算,2023年6月7日這天,全國共計1291萬人正在迎接高考的洗禮和考驗,這也是歷屆高考報名人數(shù)最多的一年,但仍有些人,主動或被動地繞開了這一關,懷著坦然、憧憬、害怕、沖動或略帶后悔的心情,邁上了與多數(shù)同齡人不同的人生路徑。
6月7日上午九點,千萬考生忐忑地在教室內(nèi)坐定,等待試卷和人生在面前一一攤開。他們中一部分需要在上午語文考試中論述“時間、技術(shù)和人的關系”(全國甲卷);一部分需要讀懂“吹滅別人的燈,并不會讓自己更加光明”(全國乙卷)。
在教室外,另一條路徑上的人,也拖著青春的身軀,一頭扎進了迥異的命運之中。
丁睿的offer
3月,上海女孩丁睿收到了來自U.S. News世界大學排名前四——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的入學offer。
從提交申請到取得offer,丁睿有一種輕舟過重山的感受。相比正在激烈備考環(huán)境中的高考生,丁睿正享受著“申請季”結(jié)束后的時光:提前吃吃美食,喝喝茶,在自己的陽臺種一些喜歡的蔬菜,享受在國內(nèi)的最后幾個月。
丁睿的父母在她小學階段就放棄“雞娃”,把她送進了國際學校。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父母也信任丁睿作出的任何決定,從不過多干涉,即使是在申請學校與專業(yè)方面。小到課程的挑選,大到一些方向性的選擇,丁睿幾乎都是自己拍板。
也有賴于父母的培養(yǎng)方式,丁睿認為自己“做事有規(guī)劃,喜歡有條不紊地按照計劃一步一步完成”。
國際學校講究“以始為終”,即在一開始就要想好自己要去哪個國家讀本科,并根據(jù)國別選擇課程和學校。假設申請人的目標國家是美國,那么選擇AP課程的國際學校更適合;而英國、澳洲則選擇A-level課程的學校更為適合…….以此類推,一旦選定,中途變更成本巨大。
丁睿選擇的是IB課程,也是國際學校中最難、含金量最高的課程。在課程結(jié)構(gòu)上,IB包含三大核心課程:知識理論、拓展論文、創(chuàng)新行動和服務;六大學科分別為語言和文學學習、個人與社會、科學、數(shù)學與藝術(shù)等,每門滿分7分,總計42分;三個核心項目主要以論文報告方式呈現(xiàn),滿分3分,總計45分。通常來說,世界知名大學對學生的IB成績要求在40分以上。
課程體系和升學方式的不同決定了丁睿一旦走上這條國際化道路,基本再難回頭與其他公立學校的學生參加高考。這條路徑花費不菲,整個K12階段最少需要150萬元學費的支出,丁睿的同學家長除外籍家庭、明星和富裕階層外,普遍在企業(yè)中擔任高層管理職位。
丁睿學習很好,也很刻苦。過去兩年,光是IB課程內(nèi)她就完成了多篇4000字的論文和報告,每天還要應付日常作業(yè)和每周不同科目的即興課堂演講。除常規(guī)主課外,她的時間很大一部分都用來給社團、公益組織安排活動,包括策劃一個活動,一份感興趣的課題報告,有時候一忙就是通宵。在國際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階段丁睿的成績一直穩(wěn)定在年級前十名以內(nèi)。
在申請學校時,除必要的高中成績單、托?;蜓潘汲煽兺猓瑖獯髮W往往還要求學生展現(xiàn)他的課外生活、參與組織過學校大型活動的經(jīng)歷證明具備必要的領導能力等。海外名校的申請自然更為全面,除上述要求外,還需要申請人展示學術(shù)成就以證明在此領域具有高人一等的能力,比如有無參加自然科學競賽,藝術(shù)體育比賽的經(jīng)歷,或者曾經(jīng)入選過國際比賽(奧數(shù)競賽)、國家集訓隊等。
“還蠻累的?!倍☆Uf,“以我去的美國為例,首先它要求主課成績,還有一部分是語言成績,這都要求從小就要打基礎,六七年級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備考之路,還有數(shù)學的功底,想去好的大學需要打比賽,所以從9年級開始除了打比賽,就是做活動,做公益或者寫科研論文。”
丁睿說:“假設我是非常善于考試的人,會覺得高考反而更容易一點。”
田鑫的決心
在同學緊鑼密鼓籌備高考的6月,田鑫已經(jīng)成功“走了捷徑”。
3月,在班主任培訓完單招流程后,他在大專院校網(wǎng)上完成報考,并獨自前往省會長沙參加了單招考試。一周后,單招通過消息傳來,帶著很多同學羨慕的眼光,他搬離了宿舍,宣告高中生涯的結(jié)束。
整個班級40余位同學,只有4位選擇了同一條路。
單招模式曾在班級里引起了不小的波瀾。對于平時考試成績與本科院校(一二本院校)分數(shù)線相差較大的學生,老師會主動勸其參加單招,也有個別自己想?yún)⒓訂握械膶W生,但遭到了父母強烈的反對。
田鑫很早就下定決心,要參加單招。進入高中后,每天“朝7晚11”、每月休息兩天的高中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只能通過偷偷玩手機游戲來排解情緒。高三時,他的成績也一直排在班級倒數(shù)。
他說:“高三時,怎么努力學也學不進去,厭學的情緒越來越強烈,每天都很焦慮不安,所以最后就想著通過單招走捷徑,既能提前放假,萬一單招不通過,也能繼續(xù)高考?!?/p>
其實,即使參加高考,田鑫的一部分同學也只能進入大專。田鑫所在的高中為湖南湘西某縣級市最好的公辦高中,每次模擬考試,班級只有不到10人能達到一本線,約30人能達到二本線。
在田鑫居住的村莊,歷史上總共只出現(xiàn)過四位大學生,上一次還是在兩年前,而近三年,村里參加單招進入大專的就有三個。
在這個村莊里多數(shù)年輕人的成長軌跡幾乎都是初高中輟學在家,在家待幾年后就前往廣東、浙江打工,又或者選擇在當?shù)刂\一份苦力活兒,最后在父母的安排下相親結(jié)婚生子。
在田鑫父母的認知里,只知道上大學能“改變家族命運”,但具體在大學應學什么專業(yè)、畢業(yè)后該做什么等問題,只有初、高中學歷的父母沒辦法給他提供任何指導。
隨著高中成績排名的逐漸滑落,父母對他的期待變成:“別輟學在家,因為這很丟臉。至少畢業(yè)后去學一門技術(shù)保障未來能有一份工作,不用干苦力活。”
在選擇單招的大專院校與專業(yè)時,田鑫的唯一選擇就是找有會計專業(yè)的大專院校,理由是“自己的姨是會計,所以對此懂一點”。
為什么不選擇一些熱門的諸如數(shù)控技術(shù)、計算機網(wǎng)絡、電氣自動化等專業(yè)?田鑫說對這些行業(yè)完全沒有概念,身邊也沒有人從事這些行業(yè)。
5月份,當田鑫再次回到學校拍畢業(yè)照時,看著還在做復習沖刺的同學,他說自己其實也短暫后悔過。初中,他也曾是家里的天之驕子。因為家庭經(jīng)濟條件在村里處于中上水平,他曾在當?shù)刈詈玫乃搅⒊踔猩蠈W,每周末都會被父母送去補習,最終中考也以班級前列的成績考入當?shù)刈詈玫墓⒏咧小?/p>
他說:“如果當初高中不那么喜歡玩游戲,可能現(xiàn)在還在準備高考吧?!?/p>
小慧的成人禮
再有22天,在養(yǎng)發(fā)館工作的王小慧就將迎來自己18歲的成人禮。
如果不是因為高二輟學,她大概率會和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在6月7日9點走進考場,進行人生中第一次大考。
但眼前,王小慧顧不上這些。
她手腳麻利地接過顧客的包和帽子,隨即在前臺倒了一杯早就準備的花草茶,遞到顧客手里,喊了聲:“姐,你喝水?!?/p>
王小慧出生在山東一座三線城市的農(nóng)村,自小父母不在身邊,和奶奶一起生活,父親只身一人留在深圳做建筑工人,王小慧來北京打工后,母親隨她到了北京。
王小慧的小學在村里就讀,初中后,在外面賺了一些錢的父母把她和弟弟送到縣里一所民辦學校,這多少是遠在異地打工的父母表達關心的一種方式。
鄉(xiāng)村里的民辦學校,不僅提供寄宿、校車接送,老師也對學生管理更為嚴格,相應的,家長每學期需支付千元不等的費用,這也滿足了留守家庭對于更好教育資源的需求,王小慧說,在它們的縣里就有不下十幾所民辦學校。
在民辦學校就讀時,王小慧每周回一次家,其余時間大部分用來學習,成績穩(wěn)定能排到班級前五。
逆轉(zhuǎn)出現(xiàn)進入高一下學期,原本尖子生的她因為戀愛又失戀,開始喝酒、曠課,成績滑落,失去管教的王小慧逐漸失控。
一次偷偷曠課后,班主任氣急敗壞地沖她嚷嚷:“能上就上,不能上退學!”
憤怒的王小慧選擇了退學,盡管后續(xù)母親回來阻攔,但奈何兩人“三句話說不到一起”,王小慧最終跑去了北京。
“那時候就是什么都聽不進去”,王小慧說,每次有顧客看她年紀小,問她“為什么不讀書時?”她都不太想講這段過去。
剛來北京的時候,王小慧趕上了疫情,因為年齡小,她一直找不到工作,母親就托人帶她去了一家美容院。“這一年,基本和同學沒什么聯(lián)系了”,王小慧說。
這幾年隨著人們對頭皮養(yǎng)護的重視,店里生意反而比美容院好很多,王小慧干的這份工作有顧客的時候,吃飯經(jīng)常不準時,有時候一天忙下來一站就是八九個小時,她覺得做這行主要憑借“看臉色、憑手藝、掙提成”,而她“臉皮薄,不善于做這些”。
“趁這幾年再學點什么吧?!蓖跣』壅f,她不喜歡北京,想年齡大點再去深圳、杭州看看,也許攢點錢也能開家養(yǎng)發(fā)館。但眼前,她想先學個“車本”,萬一找不到工作還能開個滴滴。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丁睿、王小慧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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