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網紅”之后,陳濤的第一次面試,享受了某媒體全程跟拍的待遇。
他的走紅,源于2023年3月一次情緒失控后的直播:一位985大學哲學碩士、《南方周末》等知名媒體資深記者,做過新聞、做過公關、進過互聯(lián)網、創(chuàng)過業(yè),最后在38歲的年紀,失業(yè)半年求職不順,只能靠送外賣維持生活。
【資料圖】
這個故事,成功地命中了當下職場的爆款關鍵詞:互聯(lián)網縮編、媒體人轉型、學歷焦慮、年齡焦慮……陳濤老家青城山招出家道士,都要求35歲以下。
一個前媒體人的“下墜”故事,成為現今媒體平臺爭相挖掘的爆款,昔日幕后的報道者成為被圍觀的對象,爭議、反思、共情……情緒的背后,都是流量。只是對于陳濤來說,真正重要的是:流量能否帶來實實在在的工作機會?
短期的答案可能是:能。在爆火之后,有很多人給他發(fā)私信邀請入職或介紹工作,有邀請他去賣房的,做保安的,進廠的,賣美容產品的,進理發(fā)店的,還有修飛機的。一個在深圳華強北賣手機配件的大哥,給他發(fā)了整整一周的語音私信。
比起這些看上去不太靠譜的熱情,來自故鄉(xiāng)成都的一家券商公司的邀請顯得非常對口:讓他去“講哲學”“講文化課”,而且“公司老總看過他的直播,認可他的文化素養(yǎng)”。
人在低谷,有時不見得怕打壓,而是怕被“抬高”。為了這次面試,陳濤專程從北京坐飛機來到成都。?
一個小時的面試結束后,跟拍陳濤的攝像大哥忍不住提醒他:別被套路了。
陳濤回過味來,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很容易被“CPU”(他記不準PUA)。
這家券商公司的面試官全程表現得禮貌且誠懇,陳濤的每一段經歷和每一個觀點,都能得到即時的認可和點贊,對方不斷表示他“就是公司需要的人才”,并不遺余力地給他描繪愿景和福利:月薪1萬,不加班,不卷,發(fā)展空間大。而陳濤需要做的,就是利用他的學識和閱歷,教育老百姓培養(yǎng)正確的投資理念。
陳濤很動心,“當場就想入職了”。1萬的薪資,能讓他在成都過得不錯。
陳濤本以為這是一個企業(yè)文化培訓類的工作,給客戶講課或是給內部員工講課。但經過朋友提醒,他才恍然:這個所謂“投資顧問”,就是個銷售崗。
這次的經歷,讓陳濤意識到了自己在多年職業(yè)生涯中未曾總結過的經驗:“我總是沉浸在對方能給我提供什么的狀態(tài)里,沒有那種反向的思維,沒想過我能給對方提供什么?!?/p>
他也有點后怕,如果真的接受了這個做銷售的工作,意味著要在一定期限內完成客戶、業(yè)績KPI等任務,如果完不成,可能半年后又要再找工作了?!坝质且粋€不穩(wěn)定的工作”。
從2011年碩士畢業(yè)到2023年,在過去12年里,陳濤有過8段正式的工作經歷,身份從傳統(tǒng)媒體記者,到互聯(lián)網運營,到做公關,再到外賣小哥(@閃送員陳師傅)??瓷先?,這是一個典型的“脫掉孔乙己長衫”的案例,但說起職業(yè)獲得感,他給自己三個月的送外賣經歷打了更高的分,“做公關每天都有人否定你,但是送外賣每天都有人說謝謝你”。
回到成都的陳濤仍不忘調侃自己的外賣經歷
哪怕在陳濤仍然是資深記者的時候,他都沒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被尊重”或“被需要”。他送外賣的時間段,趕上了北京疫情最嚴重的時段之一,送到東西以后,他會收到感謝,偶爾還能收到額外的主動打賞。
因為沒有學歷門檻,沒有年齡限制,沒有經驗要求,外賣員也成了一種過渡職業(yè),或者說一種“社會實踐”的形式,開放給暫時找不到穩(wěn)定工作的大學生,或者像陳濤這樣面臨職場轉型的中年人。?
“某些時刻,我回到了公元263年,我還記得那天在洛陽,人潮洶涌,大家都奔向東市。我和太學的同窗們氣憤之極,因為我們的老師被押上了刑場?!拿鎽B(tài)是那樣的鎮(zhèn)定自若……我感覺整個天地之間,沒有人聲,只有琴聲波濤澎湃?!?/p>
2023年4月2日,陳濤在朋友圈分享了他的一篇文章,寫嵇康與他的絕響《廣陵散》。此時,他已經是那個“哲學碩士外賣小哥”,是“處于精神崩潰邊緣的失意者”,也成了人們圍觀的對象。他拾起琴,也拾起自己過去的身份,樂評人“五朵云”。
陳濤的四川大學碩士學位論文,題目是《嵇康道家-道教思想研究》。本科漢語言文學、碩士哲學,讓他的職業(yè)選擇都在圍著文字打轉。
“文藝”的陳濤
上大學時,他就喜歡寫小說,至今電腦里還保存著那時寫的一部20萬字青春文學小說。他喜歡后搖,喜歡民謠,對一眾小眾歌手樂隊如數家珍。他還喜歡讀文摘,訂的雜志自己掰手指頭都數不過來。雖然“沒太做職業(yè)規(guī)劃”,但他相信自己以后應該會寫字為生。
他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選擇了《看天下》,職位是文娛記者。他說,那時候其實有很多媒體拋來橄欖枝。但以他在報刊亭長期的觀察,《看天下》賣的最好,他相信市場。他并不清楚文娛記者要做什么,入職之后才發(fā)現,娛樂才是重心。從不追星的陳濤在硬著頭皮做了幾次明星采訪、八卦整合之后,跳槽去了《中國新聞周刊》。
陳濤把《中國新聞周刊》稱作媒體界的黃埔軍校,在這里,他作為文化記者工作了四年。憶及生涯全盛時,陳濤不無自豪地提到,從2011年底到2015年底,自己承包了大部分的文學作家類稿件。他采訪過莫言,拜訪過賈平凹,跟余秀華談過心?!额櫝橇_生門二十年》是他的得意之作,郭敬明留不住的小城青春凝固在他的筆下。這是陳濤十二年工作經歷中最長的一段。他覺得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和方向。
2015年底,職業(yè)生涯的轉折點突如其來。他受命整合一起重大社會事件的報道,在他的描述中,這篇本該發(fā)出的萬字特稿涉及到災難、救助、賠付、誘惑,威脅。他感受到了來自各方的壓力,也遭遇了采訪對象的欺瞞。至于這件事的細節(jié),陳濤現在已經不愿意多提,只是帶著情緒拋出一句感嘆:“都是壞人!”
從老家那個四川小城走出來以后,陳濤上名校、進好單位、采訪名家,見過的大多數人都謙和有禮、誠實規(guī)矩。這讓他在面對采訪對象的時候,首先會選擇相信。所以,這件事情給他的打擊很沉重,嚴重影響了他后來的工作狀態(tài),有一次采訪某位大明星,他多次走神冷場,導致工作人員需要拍肩膀提醒他,“該提問了”。
陳濤開始覺得,自己也許應該試試其他職業(yè)了。
陳濤進入互聯(lián)網行業(yè)的2016年,中國互聯(lián)網用戶規(guī)模達到7.31億,幾乎是當時歐洲人口總量。其中手機上網人群占95.1%,手機網絡新聞用戶達到5.71億,網絡視頻用戶規(guī)模為5.45億,網上外賣用戶規(guī)模達到2.09億。上市互聯(lián)網企業(yè)數量為91家,其中騰訊和阿里巴巴的市值總和超過3萬億人民幣。
在那個時代,傳統(tǒng)媒體人投奔互聯(lián)網大廠是一種潮流。今天自媒體界的許多頂流賬號,在那時已經躬身入局。陳濤也感受到了“找下家還蠻容易”的氣氛。
他回憶說,自己當時也投了一些大廠崗位,但都沒能成功。恰巧當時的女友向他推薦了自己正在工作的公關公司。雖然這家公司規(guī)模并不大,但部門總監(jiān)對陳濤十分欣賞。接近翻倍的薪資、上級的認可、女友的推薦,在這三個因素共同推動下,陳濤沒有絲毫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崗位。
入職以后,他被派駐到客戶的公司里,“連自己的工位都沒有,只能到處蹭座位”。身份的落差也讓他不適,他不再是媒體圈里的“陳老師”,而是一個沒有地位的“丙方代表”:“所有人都可以指責我,所有人都可以讓我改稿”。為了一個字的改動,甲方的領導曾把他叫到辦公室訓了一個下午,他覺得自己就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
那是一個他無法適應的環(huán)境。他自認性格孤僻,說話比較直,也沒有對辦公室政治的敏感度。而他需要應付的職場,不僅有主任、副部長、部長這樣的嚴格科層,而且領導之間的關系也十分微妙(這都是他離職后才有人提醒他的事)。他曾經干過這種事:把一篇主任和副部長都沒看過的稿子,直接交給了部長審核。
他忍了一年半,終于在2017年10月回到了他熟悉的媒體環(huán)境,那是《南方周末》,他學生時代的偶像級媒體,他降薪一半也愿意去的地方。
在他走紅后的網絡爭議里,“南方周末資深記者”的頭銜讓他承受了許多業(yè)界質疑。但陳濤沒有避諱自己因沒有產出優(yōu)質稿件而離職的事,“沒有磨出好稿子”,而且“越是有壓力,越寫不出來”。
現在,陳濤回顧往事時,總結說,自己每次選擇工作時都有問題,太看重領導同事關系,也會看一些短期的待遇等問題,但很少去關注工作內容和行業(yè)前景。
2018年中,他面試了某網絡籌款公司的兩個部門,最后決定到互助業(yè)務做運營,因為覺得跟那邊的總監(jiān)“更聊得來”。這次,他的具體工作是公眾號內容運營,策劃欄目,撰寫文章,挖掘用戶故事……這讓他找回了做記者時的感覺。為了做一篇叫做《大病下的小鎮(zhèn)青年》的稿子,他訪談了大量80后、90后患者,還訪談了公司多個業(yè)務線的同事。他那時是自信的,他在這塊業(yè)務上的產出質量水準高,后來再也“沒人拎得起來”。
但他沒有預料到行業(yè)風險。他“聊得來”的總監(jiān)調整到了其他業(yè)務線,他所在的業(yè)務也在不斷縮減規(guī)模,而他對這些變動基本毫無覺察,直到他在2019年底被裁員。
除了工作,陳濤沒有預判到的第二個風險是投資爆雷。在接受《谷雨實驗室》采訪時,他提到“2018年是我最有錢的時候,但十萬塊就這么沒了”。實際上,知名p2p平臺e租寶早在2015年底就已經被查。數據顯示,2016年p2p問題平臺有1106家,2017年有643家,陳濤遭遇爆雷的2018年,這個數字變成了576家。
等到他2019年底失去工作的時候,一只新的黑天鵝在全世界投下陰影:疫情來了。
從2019年底到2022年,陳濤開始在各種“不穩(wěn)定”的工作機會中努力翻騰。他去過羅永浩的“交個朋友”,只待了短短幾個月就因為一次稿件問題離職。在媒體報道中,事情是這樣的:公關部以老羅的名義給媒體發(fā)了一篇“獨家撰文”,但老羅被惹火了,在微博上公開表示“這文章不是我寫的,雖然內容大致屬實,但細節(jié)事實出入非常多”?!习灏l(fā)火了,總需要有人承擔責任。
這幾年里,陳濤也試過跟前媒體人一起“創(chuàng)業(yè)”,辦了一家公關公司,給客戶做賬號代運營,“曾經接過10萬的大單”。雖然每次拜訪和簽合約都是兩人一起去,但陳濤的角色更多是提供“背書”:公司有一位川大碩士、資深記者,能給客戶提供優(yōu)質的內容服務。他不擔任公司法人、監(jiān)事等角色,也沒有股份,名義上是COO,但每月的薪水只有5000元。但公司運行情況并不好,用陳濤自己的話說,“兩個文藝青年,搞不來錢”。
他還短暫入職過一家公關公司,連勞動合同都沒簽。工作兩個月就因為勞動合同和拖欠工資離職。陳濤最后要回了工資,并表示理解公司的難處。
于是,2022年12月,他注冊加入外賣平臺,從“陳老師”變成了“陳師傅”。
外界關注到陳濤并對他投以同情,大多是因為他送外賣的經歷。但在陳濤自己看來,送外賣的幾個月是他離開媒體后最開心的日子。一則收入高,每月大幾千,時薪60左右;二則送外賣能放松心情,緩解壓力。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這給了他新的價值感。去年冬天的晚上,陳濤頂著零下十幾度的寒風在北京大街小巷中穿梭,心情無比舒暢。
這種快樂在開春之后逐漸結束,陳濤發(fā)現,外賣這行也有淡季旺季,冬天和夏天是旺季,春秋是淡季,人多單少,收入銳減。
他不停地求職,全職和兼職都找:他接過一個線上講新聞采寫的付費課程,寫好了課件對方卻一直不開課;有出版機構邀請他做編輯,卻一直不安排后續(xù)面試;有新媒體面試讓他試稿,寫完交付后卻石沉大海;他找大廠朋友修改了簡歷,當年拿著朋友眼中的不及格簡歷offer不斷,如今投出去的優(yōu)質簡歷卻大多石沉大海……種種不順堆疊在一起,陳濤終于情緒崩潰,發(fā)出了讓他走紅的那段視頻。
我們跟陳濤一起,回顧了他畢業(yè)12年來的所有工作經歷。在回憶以往遇到的非難時,他總會不經意地說一句“人家也有難處”。他總把責任給到自己。雖然大部分情況下,他其實也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責任。
在我們的聊天過程中,他一直在努力反思自己:缺乏清晰的職業(yè)方向、容易被人“捧殺”,過于在意“聊得來”而忽略對行業(yè)前景的關注……最后,他做了個決定:遇到感興趣的職位時,先把職位和公司信息發(fā)給一個做過hr的朋友,讓朋友幫自己把關。
前些天,陳濤接到一個人的私信,說要給他算命。
“全國人民都知道我沒錢,問我要錢不可能!”陳濤拒絕他,對方卻明確表示不要錢。
一番軟磨硬泡之后,陳濤接受了對方算命。對方告訴他,他的事業(yè)明年開始會有起色。
“你相信么?”我問陳濤。
“我不是很信,我挺唯物的。沒準今年就好了呢?!彼f。
雖然這次來成都面試看來不會有結果,但陳濤還是把成都的機會放在了優(yōu)先考慮之列,他想結束“北漂”的生活,回到更容易扎根的城市。至于職業(yè),他覺得去民辦高校當老師或做學術比較適合自己,也比較穩(wěn)定。
至于做自媒體,目前也不是他的主要選項。雖然現在是“網紅”,但他不知道這種熱度能持續(xù)多久,也擔心試錯成本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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