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課上,一名學生突然發(fā)脾氣,和其他學生起了爭執(zhí),拉扯著別人排隊。
(相關資料圖)
這是一名自閉癥學生,在自由活動環(huán)節(jié),他堅持要同學們按照先前老師要求的排好隊、再投球。江笙見狀制止了這名學生的行為,并讓陪讀家長帶離爭執(zhí)的環(huán)境讓學生冷靜一下。
江笙是江西贛州一所特殊教育學校的老師,從業(yè)四年,她常常遇到這類“突發(fā)情況”。
“自閉癥的孩子有些刻板。”她分析,這名學生是因為此前大家排隊投球,所以在自由活動環(huán)節(jié)思維未轉換過來。
在特殊教育學校,學生的身體和智力情況各異,學生有更多的復雜行為,需要專業(yè)的醫(yī)學人員。但江笙坦言,特殊教育在醫(yī)教結合方面,做得并不理想。
令江笙更擔憂的是公眾的意識。她做特教老師的第一天,出租車司機得知她教特殊學生時便說,“這種小孩子有什么好教的……”
如何讓特殊學生學得好?在對特殊學生的教育支持上,有哪些不足?近日,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采訪了兩名特殊教育老師,聊了聊她們的教學經歷,對學生的觀察以及教學感悟。
以下是兩位老師的講述:
劉奧(特教老師,湖南長沙,從業(yè)10年):
他們需要的是支持,而不是憐憫
我在湖南一個縣級市的一所特殊教育學校做老師,從2012年畢業(yè)到現在,工作10年了。學?,F有將近200多名學生,從幼兒園到初中,每個年級都有。
我們收的全部是中重度障礙兒童,每年開學面試時做評估,都會推薦程度較好的孩子去普通學校隨班就讀。每個孩子都有一個最適合他的發(fā)展方案,開學評估時要為孩子推薦適合的學校入學,符合隨班就讀標準就推薦去普校。
但也有學生在普通學校呆了一段時間后,又轉來特殊教育學校。有一個學生輕度智力障礙,伴隨視力障礙,在融入普通班級時遇到困難,老師和家長迫于各種壓力,就讓孩子來了特殊教育學校。
其實這個孩子,他是可以在普通學校隨班就讀的,但是因為自身的智力、行為問題,以及普通學校的一些歧視,加上未給予足夠適合他的教育支持,難以融入普通學校。
不管是能隨班就讀的孩子被普校拒絕也好,還是他們被歧視、難以融入也好,我覺得終極問題是社會無法接受一個“不符合好孩子要求”的孩子。但我們應該看到孩子的多樣性,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智力上的。
有些重度的孩子,如果大小便無法自理,甚至只能躺在床上,很難在學校上學。這種只能教師送教上門,每周去家里一趟,一次兩三個小時。
我送教的一個唐氏綜合癥患兒,伴有智力障礙,同時還患有子癇,送教上門教一些非常簡單基礎的常識,寫寫自己的名字,認識人民幣等等。
另一個孩子,中度智力障礙,伴有癲癇,耳朵失聰,也無法說話,只能發(fā)出啊啊啊的聲音,無法自主從椅子上站起來,必須扶著才能勉強走兩步。送教上門只能依靠器材,給他按摩,鍛煉肌肉,鍛煉走路和進食能力等。
還有一個送教上門的孩子,平時獲得的陪伴很少,爸媽是雙職工,只有爺爺在家里照顧,每次我送教上門,她都很開心,哪怕學不會知識,就唱唱歌呀,跳跳舞呀,她跟著擺動一下身體,我都夸她,摸摸她的臉蛋,她都很開心。我一走,就用手把臉捂住,生氣了,跟個小寶寶一樣。
有些愛心人士會覺得這些孩子可憐,但這些孩子可能并不這樣覺得,他們開心淳樸,如果有完善的支持系統(tǒng),他們能很開心的過完一生。你覺得他們什么都沒有,但他可能已經好開心了,他們不需要有你有的這些東西,他們需要更多的是支持,而不是憐憫。
這條路也很難走
現在我?guī)У囊粋€班有8名學生,兩名是自閉癥,三名是肢體殘疾伴有智力障礙,走路走不穩(wěn),會摔跤,有一名是低視力伴智力障礙。
我教的科目是一年級的體育和美術,一年級有兩個班,都是8人。我教的科目比較討巧,孩子們都非常喜歡。特殊學校這里教學生更多的引導學生適應生活,比如,數學課我們叫生活數學,語文課我們叫生活語文,不會教得那么理論,我們是想讓學生能夠自立。
我覺得在特教的課堂上,首先要讓孩子感受到快樂,讓他們有興趣,愿意參與,能在參與中得到快樂,在愉快的環(huán)境中通過反復的練習學習知識。學科知識的習得,對他們來說確實有很大的困難,學不會,有時候學會了也會很快忘掉。
這就要反復教,并且把教學滲透到生活的各個方面,主科學的東西,在副科上,及時運用上,找到機會就讓學生復習鞏固。
我很喜歡和這些孩子在一起,很開心。他們身上獨有一份淳樸,我從不期盼孩子們有多大的成就,我陪他們度過一段時光,盡量讓他們有所收獲。
但這份工作很難靠愛心支撐。光有愛心,很難走長遠,傾注了很多愛心的同時,就會對他們有一些期盼,但孩子們的實際情況,又會打擊你的熱情。即便有專業(yè)的技術支撐,這條路也很難走。比如,掌握了教學方法后,你可以教會一只鸚鵡復述你的話,但如果你面對的是一只喜鵲,該怎么做到呢?
江笙(特教老師,江西贛州,從業(yè)4年):
不同的學生,不同的教學目標
2019年我畢業(yè)時,老家的特殊教育學校正好招聘,我學的是特殊教育專業(yè)(語文方向),參加招聘后順利成了一名特教老師。
今年是我做特教老師的第四年了,現在教四年級的數學課和購物課、一年級游戲課。來到學校教了一年語文后,又因為各種原因改教了數學。
一年級設置的游戲課,考慮的主要是孩子剛進學校,通過游戲讓孩子學會、懂得規(guī)則和規(guī)矩,并且能夠遵守。設計的游戲也比較簡單,比如,全班同學排隊投球,按要求一個一個來,不要插隊,他們能理解排隊、按照順序來,我認為就已經達到教學目標了。
為什么設置購物課呢?因為我們的學生在認識人民幣和購物方面比較弱,特意開了這個課。
我現在教數學多多少少也能教,但是還是不如教數學比較有經驗的老師,教學方法也還有待提高,我也在不斷地學習中。有時候去旁聽有經驗的老師的課,每節(jié)課都能學到新東西。
我們是綜合性的培智學校,招收的基本都是智力障礙的學生,比如唐氏綜合癥患者,自閉癥孩子,還有單純的智力障礙,當然也有學生是多重智力障礙,也可能伴隨著視力、聽力障礙等。
學生的差異也很大。我?guī)У乃哪昙壈?,一共?0名學生,根據學生的認知水平、動作精細水平、聽指令水平等,可以分為A、B、C三個層級。其中A層就是智力水平高一些、認知水平高一些,接受知識相對較快一些。
學生的水平差異大,也就對課堂教學提出了挑戰(zhàn)。課堂上,每個學生都有不同的教學目標,比如,我教他們50以內不退位加減法,A層學生的教學目標是,使用計算器的情況下,能夠正確計算出老師要求的算式,而B層的學生則是根據老師的指令,能夠用計算器正確撥出這些數字,C層的學生,則是能夠認識并讀出來算式中的數字即可。
讓不同認知水平的學生,達到自己的教學目標,這個過程需要下一番功夫。
不得不面對突發(fā)的情況、棘手的問題
從業(yè)四年,課堂上,經常會遇到突發(fā)情況。前兩天的一個下午,我給一年級上游戲課,那天天氣比較熱,上課的過程中,有一個小朋友發(fā)脾氣了。我讓他們先排隊一個一個投球,然后是自由活動環(huán)節(jié)。
發(fā)脾氣的小朋友有自閉癥,典型的特征是比較刻板,在排隊做游戲之后,他可能就認為做游戲就是要排隊完成,所以在自由活動環(huán)節(jié),他的思維難以轉換過來,仍然要求其他小朋友排隊投球,他用力拉扯其他孩子,要求他們排隊。
其他孩子不聽他的,他很生氣,我跟他講道理也講不通,發(fā)脾氣躺在地上。這個孩子認為不排隊就是破壞了規(guī)矩,安撫他也沒用,后來讓陪讀家長先帶去冷靜一下,他也不走,可能在他的認知里,上課就是大家一起上下課。
當時馬上也要下課了,我就安排學生們一起排隊回教室,他就沒再發(fā)脾氣了。
課堂上更棘手的問題是學生的攻擊行為。有時,學生會突然扯你的頭發(fā),在身后突然給你一拳,冬天穿衛(wèi)衣,還會被學生從背后扯帽子,還有的學生,上手直接去扔書桌。
我就被學生攻擊過。這也是大多數特教老師很發(fā)愁的問題,這種攻擊行為,不管是對其他學生,還是對老師,都有一定的危險性,很難有好辦法解決。一般情況下,學生出現攻擊行為,我們會喊其他老師和家長來,先制止,然后看看學生身體是否有不舒服。
很多學生,尤其是十五六歲的男孩子,長得已經很高壯了,當發(fā)生攻擊行為的時候,女老師真的沒辦法招架。有時挺怕這種學生的,都要留下陰影了,他從身邊經過,都會下意識地防御,擔心會有什么攻擊行為。
事后,這些有攻擊行為的學生也知道自己錯了,也會向老師說對不起,說以后不會了。在旁觀者看來,當時的他感覺是已經失去理智了,好像是要發(fā)泄,又或者是需要尋求一些刺激。當然了,這也只是我們的一種猜測。
公眾的意識還需要轉變
學校里有一些心理教育老師,也有諸如音樂療法等其他的教育方法,但這些攻擊行為都是非常突然的,我們也不能完全了解這種突然的行為背后,是什么原因導致的。
如果要深入尋找原因,這可能涉及到專業(yè)的醫(yī)學問題了。所以,特殊教育的醫(yī)教結合這方面,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雖然有些家長也會帶學生去看醫(yī)生,看看是否是身體不舒服,但總體來看成效不大,很多學生在家里,也會對家人有攻擊行為。
現在都在推進融合教育,以往大家的觀點是這些有特殊教育的孩子就應該送到特殊學校里來,但對于輕度一些的孩子,最好是能送到普通學校去,在普校里,更有利于他們的發(fā)展和成長,隨班就讀。
但這也就有了另外一個問題,師資方面就是個難題。這些孩子到了普通班級里,會有一些問題行為,但普通學校的老師可能就會認為這樣的孩子為什么會來我的班級,擾亂我的課堂?
這些老師除了針對普通學生的教學任務,再多一些有特殊教育需求的學生的話,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較大的挑戰(zhàn),可能有點心力交瘁。
在這種環(huán)境下,一些隨班就讀的孩子,可能就會被建議來特殊學校。我們經常碰到,已經到了學期中,仍然會有一些孩子的家長來咨詢,能不能入學特殊教育學校,這就說明,現在的融合教育做得并不是很好。
2019年,我第一次來這里做特殊教育老師的那天,下了車站打車去學校,當時出租車師傅完全不知道當地還有這樣一個學校。我和司機聊天,司機問,“這個學校是做什么的?”
我介紹這所學校是專為特殊孩子設置的,司機說的話讓我非常生氣。他反問道“這種小孩子有什么好教的?”他接著又說道“這種孩子,女生到了年齡就嫁出去唄,這種孩子能干什么,能生孩子就行了唄,還能學到什么東西,還能去掙錢嘛?”
我當時非常生氣,和他理論了一番。這是我入職第一天經歷的故事,這就是公眾對于特殊教育、有特殊教育需求的孩子的觀念問題。
(文中劉奧、江笙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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