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報新聞見習記者 黃悅 廣州報道
(資料圖片)
僅2022年,幸運已經(jīng)換了3份工作。
電話撥過去時,幸運語速很快地截斷我的寒暄,說還有一個夜片要拍,問能不能等等她,隨即“嘟嘟”兩聲,電話掛斷了,我只好等。再聯(lián)系上已是凌晨,她回微信,“我現(xiàn)在準備把稿子寫了”。
那天是星期六,后來聽她說,“稿子寫完一看都2點了,早上8點還得上班,我覺得咱們都應該睡了,就沒回你”。她不知道,我還在等。
凌晨兩點,同樣沒睡的還有阿九和阿奇。阿九忙著鼓搗她家里的“新成員”,一個手機穩(wěn)定器和一塊反光板。她嘗試錄制了一段自己講課的英語視頻,看著鏡頭里暗暗的臉,決定再下單一個面光燈。
同樣暗暗的鏡頭里,大偵探波羅輕撫著唇上的兩撇小胡子。鏡頭外的阿奇拿著平板看得聚精會神,除了案件的頭腦風暴外,她還在快速地跟讀臺詞,一句不落。
如果就業(yè)是一次登山,那入職成功或是登頂,登頂者站在頂峰,方才看見云山霧罩里連綿著,是一山更比一山高。2022年上半年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的經(jīng)濟數(shù)據(jù)顯示,城鎮(zhèn)青年失業(yè)率為19.3%。這意味著,平均每10個青年中,就有2個面臨失業(yè)。
阿九在畢業(yè)3個月后,主動成為了這五分之一。
青春才幾年,疫情占三年
好的青春,沒有圍墻。
阿九的校區(qū)在廣州白云區(qū),兼職的地方在越秀區(qū)東山口,約28公里的路程,學校附近沒有直達地鐵。早在舍友酣睡正濃,黎明尚未破曉,阿九已經(jīng)洗漱出門。早上5點,校園里唯一的光源是全家便利店,阿九每次都會去那里買一杯10塊錢的冰美式,隨后在燈光的照亮下步行至公交站臺。
每個周末,風雨無阻,先上公交,再轉地鐵。最后到達東山口的新東方,阿九在那里擔任助教。她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聯(lián)系家長、批改試卷、直播孩子們的課堂狀態(tài)。偶爾,幫忙碌的任課老師訂份外賣。
早在大一上學期,舍友們忙著查“廣州十大必打卡景點”時,阿九就意識到大學將會讓她前所未有的自由。而怎么支配這種自由,將是她綿延四年的自修課。
助教的工作機械、重復,和家長的溝通也有話術模板。每次課堂上給孩子拍完照片后,阿九都會在美圖秀秀里挑漂亮的模板給孩子們修好圖,再發(fā)到班群?!凹议L會很開心,看到孩子那么可愛?!庇辛诉@些好看的照片,不僅班群里家長的互動變得更加積極,也讓阿九和學生拉近了距離。
這之后,家教、培訓機構老師,接連幾份實習讓她堅定,教育行業(yè)就是她的舒適圈,因為比起大人,她更愿意和小孩打交道。
可就在她計劃著利用自己的專業(yè)優(yōu)勢,多積攢一些教育行業(yè)的實習經(jīng)驗時,2019年底,新冠肺炎疫情爆發(fā)。疫情為世界落鎖,大學的圍墻第一次切實發(fā)揮它的作用。
剛開始封校的時候,沒有紅色的水馬、藍色的鐵皮,只是電動伸縮門拉長了,保安拿起額溫槍,學生專屬的微信小程序開始提醒“一日三檢”的打卡。微信群里是滾動許久才能翻完的通知,阿九的實習計劃只能被迫擱淺。
與阿九相反,在畢業(yè)實習前,阿奇沒有考慮過任何兼職和實習。奶茶、歐包、嘻哈樂、爵士樂,大學四年,阿奇共看過四季嘻哈音樂節(jié)目《show me the money》,品鑒了一圈學校附近的奶茶歐包店。在她看來,比起實習,更應該及時享受大學帶來的自由。茫茫就業(yè)路,自有畢業(yè)實習緩沖。
作為2021屆的畢業(yè)生,幸運成功地躲過了封校。在新冠疫情暴發(fā)前,她正好在江西老家找到一份事業(yè)單位的實習。再返校,是參加畢業(yè)典禮。
這份政府宣傳部門的實習讓幸運找到了傳播學的樂趣,也讓她感受了傳播學的無聊。四四方方的辦公室里,幸運翻著摞成一本書高的材料,拉表格、建文檔、看曲線,分析輿情,協(xié)助調(diào)研。2020年一整年最大的熱點輿情,無外乎是疫情,“每天上班,就是去辦公室里分析疫情相關的文件,沒完沒了?!?/p>
流光拋人遠,靴子何日落
只要樓層足夠高,靴子也能砸死豬。
2021年7月24日,國家下發(fā)《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yè)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文件發(fā)出那天,阿九在機構實習快兩個月。雖然阿九所在的機構并非學而思、新東方這些教育巨頭,但也有中等的規(guī)模。這讓阿九僅實習期的工資,不必996,就超過她在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搬磚的朋友。至于播音主持專業(yè)的幸運,大一僅靠在校外藝考機構兼職,就已經(jīng)月過6000元。
“減負這詞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聽,結果喊了十年多的‘狼來了’,輪到我畢業(yè),狼真的來了?!倍プ勇涞睾螅顺钡乃俣冗h超人們的想象。阿九所在的教培機構在她離職三個月后,宣布倒閉。
但阿九并不可惜,“教育行業(yè)在很多人看來就像收入神話,但每次拿錢我都覺得很憋屈”。
機構面試官曾這樣問阿九:“你覺得我們和學校的不同在哪里?”阿九記不清自己當時的回答,卻清楚地記得面試官告訴她:“錯。我們和學校最大的不同是,學校以教育為目的,但我們是以營利為目的”。
阿九所在的分部共有16個授課老師,每個人要管理10個班,加起來平均一兩百個學生不等。
某天課程已經(jīng)結束,黑板上是還未來得及擦去的英語板書,空蕩蕩的教室也是阿九的辦公室,她坐在講臺上,按名單順序撥通了家長們的電話。
直到一位家長接通了電話,阿九夸獎的話術先打頭陣,隨后花槍一耍,“但是孩子這里還有所欠缺,我們現(xiàn)在這里有個特惠課程,您可以考慮一下”。當天,阿九并沒能成功推銷出任何課程。
電話都打完了,阿九看見有一個學生還沒走,而他的家長,正是未接電話的其中之一。他的父母忘記給孩子兜里揣錢,于是阿九帶他吃了飯,再將他送上公交。
十天下來,阿九成功向兩位家長推銷出課程。
后來,阿九從學生口中知道了他們對自己的看法,“她們對我們好還不是希望我們報課”。早早看破人際關系的孩子,給尚未踏出象牙塔的阿九上了一課。
“我干不下去了。”
阿奇的第一份實習,是在一家主營醫(yī)療器械的外貿(mào)公司。這是她和家人一起敲定的領域,“不僅可以做專做精,行業(yè)前景也非常景氣。”而公司的客源主要來自中亞地區(qū),即使是疫情期間,貿(mào)易往來也比較穩(wěn)定。
入職一個月后,阿奇發(fā)現(xiàn)她每天只需在辦公室寫好英語的開發(fā)信,“再跟公司交代給那幾個‘斯坦國’的客戶線上聯(lián)系”。其他時候,是部門無盡的會議。老員工告訴阿奇,疫情下不能出差,重要展會也延期,日子比以前好混多了。
三個月實習期很快過去,當人力來提轉正時,阿奇刪掉了電腦里的開發(fā)信模板,婉拒了主管的挽留。
招聘頁面和時間如流水般在阿奇的指尖滑動,直到她停在一家深圳的廣告策劃公司頁面。實習崗位是市場調(diào)研,阿奇在做外貿(mào)的時候,就很感興趣市場方面的工作,她在BOSS直聘上和對方的hr打了招呼。
入職后,阿奇在甲方將推廣策劃的要求提供給公司后篩選出instagram、tiktok、Twitter符合要求和調(diào)性的網(wǎng)絡紅人問價、砍價,最后拉好表格,交給正式員工。這份工作和她以為的市場調(diào)研關系不大,而公司當時之所以招進阿奇,只是看中她的英語溝通能力。
在阿奇做滿一月后,有個比她早一批入職的實習生告訴她,在承諾有轉正機會的前提下,公司還在不停地招聘職員,并沒有給實習生留下任何轉正崗位。阿奇在確認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后,敲響了人力資源辦公室的門。
同樣在辦公室里剛呆滿一個月的幸運,也只用一天不到就辦好了離職手續(xù)。“我很喜歡‘沉默的螺旋’這些傳播學理論,但坐在辦公室是干不好傳播的”。
要做真正的傳播,幸運首先想到的,是電視新聞記者。她開始在BOSS直聘和“傳媒圈”公眾號上看傳統(tǒng)媒體的招聘信息,最后發(fā)現(xiàn)這些工作都有專業(yè)限制,只接受新聞與傳播專業(yè)的畢業(yè)生。
沒辦法,去嘗試考研。根據(jù)教育部發(fā)布的相關數(shù)據(jù),2021年研究生報考人數(shù)達到377萬。而幸運,義無反顧地成為這377萬分之一,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擠下了獨木橋。
考研失利,幸運倒沒有傷心,自嘲道,“哪有么容易能考上?!彼龥Q定另辟蹊徑:“當時去湖南的那家傳媒公司,是想潛入生活里,讓大家用文字來了解我,了解我眼中的世界。”幸運說這話的時候,字咬得特別清晰,半分不帶湘贛口音,臉上紅撲撲的。
可是三千世界,人心海海。滿心期待潛入生活的幸運,后來卻差點在職場溺亡。
最初,領導還只是根據(jù)她寫的文章點評她幾句。不久,領導把她叫進辦公室,莫名來一句,“你長得這么普通,把你放在長沙的大街上,沒有人會看你一眼……”
播音主持專業(yè)出身的幸運,第一次遭受這樣的攻擊,難以置信??深愃频脑捳Z聚沙成塔,有一天幸運在照鏡子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眉頭耷拉,臉色蠟黃,她哭著給男朋友打了電話。
壓垮幸運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當她拿著寫好的一篇主題為”長沙出游攻略指南”的軟文,拜托坐在她工位前的女生幫忙修改文章中的部分措辭。第二天,這份文章出現(xiàn)在領導的手機里。隨后那位女生被叫進了辦公室,領導將她從學歷到文筆都夸了一遍。而幸運,則失去了自己作品的署名權。
橘子洲頭,玻璃晴朗。幸運在和領導的又一次溝通失敗后,走出辦公樓,在12306上買了一張回江西的高鐵票。
相勸小舉足,前路高且長
在徹底揮別象牙塔的日子里,路漫漫而修遠,唯有上下求索。
2022年6月30日,幸運畢業(yè)一年,阿奇和阿九應屆畢業(yè)。幸運收到一份來自佛山傳統(tǒng)媒體的邀請,終于成為她夢寐以求的新聞記者。阿奇調(diào)整了簡歷,陸續(xù)收到面試邀請。阿九則從教培行業(yè)黯然離場,轉身去了廣州的一家航空物流公司,一切仿佛是從零開始。
當一個個小齒輪接入長長的鏈條中,組成一個龐大的機器伊始,損耗就在悄無聲息地發(fā)生。在幸運卸下行李箱,來到離家771公里遠的佛山當天,就被編輯扔去當?shù)氐膶W校拍學生做月餅,“我大眼瞪著攝像的小眼,他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來幫我”。
最后幸運接連拍了一個星期的片子,發(fā)現(xiàn)基本都是機關會議、各類活動還有自己從生活素材里琢磨出的民生熱點,“雨后蚊子多,忽冷又忽熱;高溫保作業(yè),秋風防秋燥......”幸運碎碎念著,揶揄道:“這才是真正潛入了生活?!?/p>
幸運最終決定留在這座嶺南水鄉(xiāng),偶爾下班有空,就和同事小酌一下?!拔矣X得這座城市是歡迎我的,來的第一天,我剛下地鐵,就看到一個笑臉的太陽花氣球?!?/p>
至于“子彈論”、“沉默的螺旋”、“把關人”這些她心心念念的傳播學理念,好像徹底消失在她的生活,又好像從未消失。
而去了航空物流公司的阿九,在廣州一輪又一輪的疫情中只能在辦公室閑坐?!俺砷L空間太窄了,學起來上手很快,但很容易成為航空流水線上的出單工人?!痹诜磸退妓飨?,阿九決定離職。
我問阿九:“那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她指了指著家里的手機穩(wěn)定器和反光板:“我打算做個親子教育的自媒體賬號,努力找到教育和盈利的平衡點?!?/p>
一邊說著,阿九又笑了起來,給我看了她手機里的BOSS直聘。瀏覽的全部是教育行業(yè)相關的職位,她還給自己留著退路。
至于阿奇,她又一次投身做醫(yī)療的外貿(mào)公司,這次的主營業(yè)務是醫(yī)療大健康,在全球疫情時代下,生產(chǎn)口罩。
提起新工作,阿奇還是有些遲疑:“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干醫(yī)療,想干外貿(mào)。但是都畢業(yè)了,我不能再讓簡歷上都是三個月的經(jīng)歷。”
“在無法預測的未來里,還是先把握好當下吧?!卑⑵嬲f。
(應采訪者要求,幸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