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梁津以前是個交通樞紐，朝鮮時代被稱為「鷺群聚集的碼頭」，當年還沒有橋梁連接漢江南北，利用漢江支流抵達漢陽的所有漕運船只都在這里聚集。此外，日據(jù)時期的京釜線火車途經(jīng)的第一站也是鷺梁津。在江南開發(fā)之前，鷺梁津一直都是連結(jié)首爾與全國的水陸交通要塞，是個生氣蓬勃的地方。
但現(xiàn)在這里的氛圍有些微妙。雖然人潮紛至沓來、高樓建物林立，街上很是熱鬧，但要說眼前的風景充滿生機，頓時又會覺得有些矛盾。仔細觀察這里的行人，就會發(fā)現(xiàn)有別于首爾其他地方，他們的穿著大多相當輕便，大白天在街上穿著運動服和拖鞋的年輕人不在少數(shù)；即使不到這么輕便的程度，比起多少有些打扮的韓國大學生，鷺梁津街上年輕人的裝束確實完全不同。
然而，他們的步伐卻和上班族一樣急促。一身運動服和拖鞋、走路像在拖地一樣的姿態(tài)，在韓國是無業(yè)游民的象征。是的，他們透露了某些矛盾；而這份矛盾，像是對著初抵鷺梁津的我們招手寒暄。
如此矛盾的風景，導因于鷺梁津「考試村」這處風景中的矛盾。鷺梁津站一帶是首爾及全國整體而言最知名的「考試村」；舉凡各種公務員考試（一般行政、消防、警察、矯正等）、教師資格檢定考試到大學入學考試，除了高等考試類的國考之外，幾乎所有職系的（公務員）任用和（大學）入學考試準備，都可以在鷺梁津找到補習班。為了了解整體規(guī)模，我們在韓國的網(wǎng)絡地圖上用關鍵詞「鷺梁津附近的補習班」搜尋，結(jié)果出現(xiàn)足足250多家的補習班信息；如果擴大關鍵詞搜尋，還會出現(xiàn)更多不同的補習班。
▌鷺梁津考試村的誕生
1980～1990年代當時，鷺梁津補習班的主力其實是大學入學（特別是重考生）考試補習班。原本首爾的升大學補習街集中于市中心，即現(xiàn)在的鐘路；但在1970年代末期，政府以分散市中心機能為由，禁止業(yè)者在四大門的范圍內(nèi)設立重考補習班，并將既有的補習班遷移至他處。
當時，最知名的鐘路補習班遷往南大門外的忠正路上，另一間大成補習班則搬到鷺梁津；此后，許多升大學的著名補習班紛紛搬遷至鷺梁津，讓鷺梁津搖身成為大學重考補習班的圣地。然而，1994年大學入學考試新制「修學能力測驗」上路后，準備大學考試比起過去變得相對容易，網(wǎng)絡的普及也開啟了在線教學的管道，讓鷺梁津的聲勢大不如前。
然而，時代再次拯救了鷺梁津。1997年IMF經(jīng)濟危機后，韓國青年紛紛對公務員與安定的公家機關心生向往，隨之開啟了新的市場。鷺梁津在過去將近20年的歲月中，整體空間幾乎圍繞著「補習班」與「寒窗苦讀的考生」而存在；也因此，對于準備就業(yè)的成年考生來說，鷺梁津針對重考生的各種學習支持設施與服務，是這里最大的區(qū)位優(yōu)勢。甚至有人夸言，2010年前后的鷺梁津超越了1980～1990年代的第一波全盛期，氣勢如日中天。
鷺梁津的膨脹源自于白熱化的競爭。競爭的場域里必然有人落敗，愈是激烈的較勁，敗下陣來的個體愈多；而敗北的人愈多，自然會發(fā)展出支撐與因應這場競爭的空間。以2018年來說，韓國7級公務員（地方職）的國考競爭比為47.6比1，錄取名額僅770個，卻有36,662人報考；也就是說，一次考試約有3萬人會落榜。最熱門的9級公務員（地方職）考試，2018年的競爭比是14.2比1，14,811個錄取名額吸引足足210,539人報考；一次考試就將近有20萬人落榜。
2018年相較于2017年還增額了4,496個錄取名額，讓競爭率下降了不少；因為文在寅政府為了刺激經(jīng)濟，大幅增加公務人員的錄取員額。地方職的競爭比已經(jīng)算是偏低的了，國家公務員考試的競爭比平均為41比1，首爾市公務員的競爭比則是63比1；同樣地，相較于歷年的競爭比，這已算是大幅降低的數(shù)字了。
此外，平均錄取年齡從原本的20歲中期，上升至25歲以后、30歲中期之前，但所謂的平均是無法反映真相的；現(xiàn)實情況是，從20歲出頭到40幾歲的考生，基于各種不同的理由涌向公務員考試的窄門。這樣的競爭并非單線的，而是彼此交錯重迭；這也并非短期干戈，而是長期的戰(zhàn)線。鷺梁津考試村就在這場競爭的烈火中，隨著火勢的規(guī)模而擴張。好比鷺梁津令人矛盾的第一印象，鷺梁津的巔峰時期也充滿矛盾。
▌包含食衣住行的考試村
鷺梁津之所以被稱為「考試村」其來有自。它不單單只是?？苹难a習班，舉凡讓補習班考生就近住宿的考試院與套房、解決三餐的各種食堂、補習班空堂期間可使用的讀書室與K書中心，以及超市與便利商店、咖啡廳與各種休憩的娛樂設施，所有為考生打造的設施一應俱全。鷺梁津站方圓500公尺內(nèi)，從讀書、食衣住到休閑娛樂等需求都能獲得滿足，形成像「村落」一般的型態(tài)。接下來就讓我們走進這座村子。
鷺梁津考試村里最趾高氣昂的莫過于補習班。它們相繼進駐高樓大廈，取得一席之地；各家招牌在鷺梁津考試村熠熠生輝。業(yè)者多半以所謂的首席講師作為廣告主打。首席講師的年薪從數(shù)億到數(shù)十億韓圓不等，在補教界里被稱為「教授」；他們組成自己的研究團隊，針對各種考試的歷屆試題進行類型與內(nèi)容的分析，提供考生量身訂做的信息。
首席講師好比行動企業(yè)，他們不只像企業(yè)一樣提供講義（產(chǎn)品），更處處留意自身的宣傳與營銷策略。學生為了聽他們的課，甚至犧牲大清早的睡眠時間到補習班前排隊，只為了搶到前排聽講的位置，記得有年冬天特別寒冷，衣不兼采的考生依然大排長龍；而授課時間一到，講師各個衣冠楚楚地開進口車來上班，他們之于考生猶如救世主般的存在。在鷺梁津的考試村里，補習班與考生之間的反差如此鮮明；這份對比也是鷺梁津地景的核心。
這樣的對比更加鮮明地顯現(xiàn)于學生主要居住的考試院與套房。學生的住處大多低矮且簡陋，愈是低廉的房型，與周邊富麗堂皇的補習班愈是判若云泥。而即使是考試院也有階級之分。形形色色的考試院與套房遍布大街小巷，巷弄里面無表情叼著煙的人們，是鷺梁津考試村的日常。
鷺梁津考試村里還有其他要角：「食堂」與「超市」，它們與考生的日常最為親近。俗稱「考試食堂」的食堂提供低價位（4,000～6,000韓圓）的餐點，如果直接買一個月的餐券，三餐的費用還可以更便宜。
這些店家大部分是自助式餐廳，提供不同種類的菜單，每餐固定會有肉類、蔬菜與湯品，且每天更換菜單。更重要的是，有些食堂的菜飯可以「無限取用」，對考生而言像是母親般的存在。即使不是考試食堂，鷺梁津一帶的餐館價位也大多落在6,000韓圓左右，這樣的價格比起首爾其他地區(qū)更為低廉，且分量頗多，無疑是為了這些捉襟見肘的考生而存在。此外，來到鷺梁津考試村絕對不能錯過「杯飯」這個小吃。
「杯飯」是針對分秒必爭的考生所研發(fā)的菜單，約一個飯碗大小的杯子里盛著米飯和其他食材。在這里，像是杯飯、米線、醬炒牛肉等簡便飲食，多半以3,000～6,000韓圓的價格販賣。鷺梁津一帶的超市，架上的商品也比一般大型超市來得便宜。店家考慮到考生有限的荷包，多半以大量批貨的方式來零售。
此外，鷺梁津考試村里有不少樂子，這是此地獨特但并不令人意外之處。這里的電子游樂場特別多，除了當前流行的夾娃娃機，十幾年前風靡一時的格斗游戲和跳舞機之類的節(jié)奏游戲一應俱全；也許是為了讓考生實時釋放壓力而設置。酒館與KTV是娛樂街的主力店家，每當時序進入深夜到清晨，鷺梁津考試村便搖身成為一座靜謐的不夜城，街上滿是垃圾與嘔吐的痕跡；走在臟亂不堪的街道上，那些痕跡猶如一聲悲嘆之下的噴發(fā)物。
即使不在酒館或KTV，外頭也經(jīng)?？梢娙巳合囟?、小酌啤酒。有時難免好奇，那些清晨在補習班前一邊打盹一邊排隊搶前排座位的考生，與這些徹夜豪飲的酒客是否為同一群人。
近來，鷺梁津陷入危機的傳聞甚囂塵上；而鷺梁津的風景確實也慢慢在改變。鷺梁津的街角曾經(jīng)滿是K書中心與咖啡廳，現(xiàn)在開始出現(xiàn)餐廳與外帶式咖啡店，因為鷺梁津的學生慢慢減少，店家設定的主要客源從原本的考生調(diào)整為一般顧客。考生銳減的另一項鐵證是，這一帶規(guī)模最大的考試食堂「高句麗食堂」黯然歇業(yè)；根據(jù)食堂業(yè)者的說法，歇業(yè)的主因是老板的健康惡化與考生人數(shù)大幅減少。
根據(jù)首爾市政府的統(tǒng)計，鷺梁津一帶的青年人口，意即考生的人數(shù)，確實呈現(xiàn)下降的趨勢。公務員考試的報名人數(shù)年年創(chuàng)新高，但選擇在鷺梁津苦讀的人數(shù)卻大不如前。
描繪鷺梁津考試村的電視劇《獨酒男女》也暗示了這個現(xiàn)象。劇中人物各有特色，即使是準備9級初等公務員考試的考生，其中也不乏住得起舒適套房、盡情吃喝玩樂的人；然而也有人不得不勒緊褲帶，對每一餐飯錢斤斤計較，凄風苦雨地準備考試。鷺梁津考試村以各大補習班為中心，配備了「考生lifestyle」所需的各種服務設施，可以提供公務員考試的最新情報與應考策略。
下榻考試村需要什么條件？雙手一攤，還是荷包的問題。想聽一流講師授課，就必須先繳補習費；想節(jié)省來回補習班的通勤時間來念書，就必須在這里吃住。雖然各個考生的生活水平天差地遠，但光是基本開銷已不容小覷。每個月的補習費平均約30～60萬韓圓、房租約40～50萬韓圓、三餐約20～30萬韓圓、K書中心與其他生活費約20～40萬韓圓；一年下來的花費將近1,500萬韓圓，相當于國立大學在校生的生活費額度。沒有或幾乎沒有家里奧援的考生，可能在補習班擔任助教，或是在K書中心、考試院打雜，賺取微薄的生活費度日。
但現(xiàn)實的問題是，即使這么疲于奔命、咬牙苦讀，這些努力依舊不是錄取的保證。
由于競爭比居高不下，想在最終試獲得錄取實非易事；因此，許多學生開始尋求鷺梁津以外的學習管道，希望把開銷降到最低。他們嘗試了各種途徑，例如以在線課程取代補習班授課、利用住家附近的圖書館取代考試村的生活。
鷺梁津之所以面臨危機，并不是因為韓國社會克服了對鷺梁津的渴癮；而是多數(shù)的韓國青年連鷺梁津的代價都承擔不起。
倘若求得一份安穩(wěn)的前提，是必須走進一場槍林彈雨，這對渴望安定的青年來說，無非是更加殘酷而兇險的現(xiàn)實。這也是轉(zhuǎn)變中的鷺梁津考試村令人不寒而栗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