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
中國是詩的國度,無論是山川河流,還是日月星辰,無論是治國為政,還是行旅勞作,古人總習慣用特有的韻律去抒懷感嘆。在中國人眼中,天地萬物皆有情致,而人最為精華的思維或靈感,只有賦予其詩意,吟詠成詩句,就像剖蚌得珠,才能永放光輝。孔子云:“不學《詩》,無以言。”這種“詩教”的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使得詩歌與人格高度統(tǒng)一,寄情于景物,反哺于精神,留下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佳句,讓人讀來風煙俱凈、口齒生香。
中國作為梅的原產(chǎn)地,對其推崇備至,梅花與蘭花、竹子、菊花一起列為四君子,又與松、竹并稱為“歲寒三友”,自古便是文人墨客常詠的題材。中國人愛梅,賦予梅不屈、堅貞、潔凈的品格,這也漸漸成為中華民族的一種精神底色和力量。
暗香是梅花的別稱。這源于詠梅最著名的句子,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兩句有形有姿、有影有神,有香有色、有質(zhì)有魂,濃縮的信息量極大,從視覺、嗅覺及動覺帶給人梅花的美感,也流轉(zhuǎn)著詩人“梅妻鶴子”澄澹高逸的情懷。王安石有一首五絕詠梅,他說墻角梅花開得潔白無瑕,但我知道那不是積雪,“為有暗香來”,此詩作于王安石賦閑期間,透露出詩人清孤堅守之氣,但他仍倔強地堅持自己為國為民的理想抱負,顯得格外含蓄深沉。陸游愛梅成癡,一生寫梅花詩詞百余首,有首經(jīng)典的《卜算子》描繪了一株橋邊的梅花,忍受著“群芳”的妒忌排擠,但縱然粉身碎骨,那又如何?“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種傲然的氣質(zhì)其實是詩人的自我寫照,愿意為收復故土而獻身。
耐寒是梅花的精魄。“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已成為勵志名句,該詩出自唐代黃櫱禪師之口,其機鋒峻烈,道出了一個真理,那就是世間事皆須迎難而上,只有堅持信念不動搖,才有可能苦盡甘來。在數(shù)九隆冬的嚴寒時節(jié),鳥獸不出,草木凋零,但梅花卻在此時凌寒獨放,所以明代道源寫道:“萬樹寒無色,南枝獨有花。”一個“獨”字,可見詩人對梅花的憐愛。南朝的何遜也稱贊:“銜霜當路發(fā),映雪擬寒開”,勾勒出梅花迎霜傲雪的高標逸韻。在柳宗元筆下,“朔吹飄夜香,繁霜滋曉白”,梅花愈冷愈發(fā),以苦難為滋養(yǎng),甚有英雄意象。
潔凈是梅花的特質(zhì)。辛棄疾妙筆生花,“更無花態(tài)度,全有雪精神”,只用這十個字便寫出了梅的潔凈神采,清冷之氣撲面而來,既詠梅而又詠己,在“無”與“有”當中,流露出自己的取舍與風骨。張孝祥覺得梅與雪月最為相配,故吟詠道“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絕”,三者兼具才稱得上光景通徹。張孝祥與辛棄疾一樣,都經(jīng)幾番起落,但決不肯流俗,放棄理想。梅花不僅成景,還可以入畫,王冕詠墨梅道:“吾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托物言志,雖無一個“梅”字,但句句寫梅,以“羲之學書”之典,表明自己注重內(nèi)在修為,不去討好他人求得夸獎,而要追求神清骨秀、蕭散超逸的一生。
報春是梅花的美德。梅花既是一年中最后綻放的花,又是新一年最早盛開的花,被譽為“報春使者”。北朝陸凱在贈友人的詩中寫道:“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先用否定的語氣,再說寄枝梅花,讓你早點看到春天,其意更深一層,這一枝梅花是濃濃的友情。黃庭堅在詞中寫道:“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在被貶之地竟然看到了江南常見的梅花,真是意外之喜,梅花開了,春天也就要來了,喚起了作者對往事的感懷,這一枝梅花便是深深的鄉(xiāng)情。要說最為堅強樂觀的詠梅詞,應是毛主席所作,“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梅花在“百丈冰”上怒放,終于迎來了春天,但作為引領(lǐng)者,卻無私無求,厚德以待,與百花共享春光,更顯其大度豁達的風采,一個開朗明媚的“笑”字,點活了梅花的搖曳生姿,其崇高的思想境界讓人欽佩,其意韻讓人回味無窮。
中國人的情趣與志向表達,多在蘊藉而幽深的言語中,積存著堅定而熱烈的氣節(jié),其中詠梅詩最為典型,在含英咀華中,詩人的生命體驗被后人口口相傳,這也許就是中國人文化自信的千年淵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