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進馮驥才的書房,得先經過一個走廊,陽光從書房的窗戶照進來,在走廊里留下黑白的剪影。這些特別的剪影印在馮驥才的心里:每天去書房,就像要先經過一個只展水墨的畫廊。
40多年前,馮驥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義和拳》;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投入到文化遺產的搶救中;2018年,他以《漩渦里》和《單筒望遠鏡》,重回讀者的視野;最近,他又續(xù)寫了幾位“俗世奇人”,還第一次寫了作家之于讀者最神秘的地方——書房。
世上有無數令人神往的地方,對于作家,最最神之所往之處,還是自己的書房——異常獨特的物質空間與純粹自我的心靈天地。馮驥才喜歡每天走進書房那一瞬間的感覺,他總會想起哈姆雷特的那句話:“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無限空間的主宰者。”
中青報·中青網:你的書房是什么樣子?
馮驥才:有很多人誤認為作家的書房一定是有滿屋子的書,整整齊齊像圖書館一樣。實際上,作家的書房是雜亂不堪的。我的書和藝術品就完全混在一起,我家保姆幫我收拾房子,我要求她一張紙都不能動。所有紙都是雜亂的,但我知道我需要的那張紙能在哪一堆里找到。
中青報·中青網:你在年輕時候想要一間書房嗎?
馮驥才:年輕時候生活很困難,書房是奢望。(上世紀)70年代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住在一個挺小的房子,只有十幾平方米。地震時候整個塌掉了,我又重新把它蓋起來。房子里有一張桌子,全家人都在那桌上吃飯,吃完收走,我才能在上面寫東西和畫畫,所以,書房亦臥房,書桌也餐桌,菜香混墨香。孩子做功課還輪不上這張桌子,只能在旁邊弄一塊板子,人坐在板凳上。
當時住4樓,屋子有一扇北窗,冬天很冷,我得拿紙把所有窗縫都糊死,再擋一塊板子。然后,我又用一些木條做了一個書架,把書都立在架子上。我拍過一張照片,當時穿著一件很舊的衣服,胳膊肘處還打了一個補丁,身后全是書,就是站在這個書架前拍的,照片現在還留著。那是我幻想中的書房,但其實就是我的臥室、客廳,兼書房、畫室。直到(上世紀)80年代,生活慢慢改善,才有了書房。
中青報·中青網:在書房寫作和在其他地方寫作,感覺有什么不同?
馮驥才:這就跟你睡覺一樣,你在家里睡覺和在旅館當然不一樣,你在家里睡覺就是踏實。家是最不設防的地方,你不需要任何戒備。作家不可能每天創(chuàng)作,他還要生活。在家寫作,就和生活融為一體,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很自然。
作家的書房,是作家最不設防的地方,因為你的一切想象、思想在書房里都是赤裸裸的,都要真誠地表達出來,讀者不需要看一個虛假的字。同時,書房又是作家向外射子彈的戰(zhàn)壕,是安頓自己心靈的地方,是詩情畫意的地方。
幾乎所有作家都在家里寫作,當然也有例外。上世紀80年代初有過一個短暫的時期,各個出版社、雜志社,逼稿逼得特別緊,最后沒有辦法,把作家拉到賓館開一個房間,關幾個月,寫出一部作品。那時候有人認為,作家已經變成“精神貴族”了,稱我們是“賓館作家”,實際上就是因為當時家里沒書房,干擾太多,不斷有人找你,在家寫不了長的東西。
中青報·中青網:如果書房不得不“斷舍離”去掉一些東西,你會把什么留到最后?
馮驥才:現在凡是留在我書房里的東西,90%以上都是不會扔掉的。作家是看重細節(jié)的人,書房里的細節(jié)也許正是自己人生的細節(jié)。當我認真去面對這些細節(jié)時,一定會重新認識生活和認識自己。
我在《書房一世界》里寫的那些小東西:拆信刀、皮煙盒、姥姥的花瓶、花箋、筆筒……留在書房的都是比較有意義的東西,在我心里有很重的分量。比如我母親的照片,今年她103歲了,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就會永遠放在我書房里;還有我和我愛人交朋友時候的照片,二十幾歲,第一次她肯跟我合影時拍的一張照片。
實際上我大量的最有價值、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學校(天津大學)的博物館了。我很喜歡藝術品,古代的、西方的,搜集的書也非常多,大概有10萬冊書放在學校的圖書館。我在我的學院(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建了一個圖書館,這些書將來都是要送給學生們看的。我在學院立了一條規(guī)矩,捐給圖書館的書,不能用公款買,必須純粹是我搜集購買的。
但有一些書我是不會拿到圖書館的,小時候、年輕時候、一開始讀書時候,特別有人生意義和紀念意義的書,我都留下來了,從這些書里,能看到我閱讀的足跡。我想任何一個作家的書架上,都有他們潛在的閱讀史。
中青報·中青網:你都去哪些地方買書?
馮驥才:之前寫過一篇文章《城市要有舊書市場》。在一個城市里,買新書要去書店,找舊書要去舊書市場。對于一個愛書的人,舊書市場充滿太多的樂趣,有很強的魅力。年輕時,我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是天津勸業(yè)場與天祥商場“結合部”——那地方是新華書店的舊書部,架上桌上堆滿舊書,但是線裝書、洋裝書以及各類不同內容的書全部分得清清楚楚。
我的很多書都和舊書市場有關,現在市場沒有了,挺遺憾的。我現在每天要看半小時的孔夫子舊書網,看到有好書,就托年輕的朋友幫我買。這兩天看到一個新聞,普魯士的一個畫家曾經到天津來畫了一些版畫,1864年出版成書。當時天津還沒有租界,也沒有照片,這本書能讓我看到天津早期的景象,我馬上聯(lián)系海外的朋友,去幫我淘這本書。
中青報·中青網:你去過別人家的書房嗎?喜歡誰家的書房?
馮驥才:我進過不少作家的書房,從冰心、孫犁到賈平凹,我相信那里的一切都是作家性格的外化,或者就是作家的化身。
上世紀80年代,我經常去孫犁先生家玩,也在天津。他屋子里基本沒什么裝飾品,特別干凈、清凈、平靜,和他的文章一樣。
孫犁先生書房的桌上放了一個天青色的瓷缸子,纖塵不染,裝著清水,放著十幾顆雨花石,不同顏色、不同圖案。他的腳下永遠有一摞紙,別人給他寄雜志的信封,他絕對不會隨便撕掉。都是拿裁紙刀裁開,反過來疊起來放腳邊,給人寄書時候包書用。這種整齊、勤儉、有序,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覺得這跟人的精神、氣質、文風是一致的。
我到世界上很多國家去,最喜歡看兩個地方,一個是博物館,一個是作家的故居——往往還保持著原生態(tài)。托爾斯泰在波良納和莫斯科的兩個故居,在他去世后原封不動地上交給了國家。你現在進去,仿佛可以看到作家人生所有的信息,找到大量在書里找不到的細節(jié)。
契訶夫在梅利霍沃有一個故居,我當時為了找它特地花了一天時間。這個故居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一張格里戈羅維奇的照片。那是俄羅斯當時一個很有名的作家,他看到契訶夫寫的一些“豆腐塊”,覺得非常有靈氣,于是建議契訶夫,應該去寫“真正的文學”,不要浪費才華。契訶夫沒想到自己能得到大作家的肯定,于是開始嚴肅對待寫作。后來,視其為自己的人生導師,契訶夫一直擺著格里戈羅維奇的照片。
在都柏林參觀蕭伯納的書房,看到書桌對面掛著一個人的畫像,特別大,眼神咄咄逼人。我不認識那是誰,就問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他告訴我,這個人是專門批評蕭伯納的,而且非常尖銳、不留情面。蕭伯納把他的畫像放在眼前,激勵自己挑戰(zhàn)評論、堅持自我的精神。這很有意思,從書房看出了一個作家的性格。
中青報·中青網:你覺得中國文人的書房有什么共同的特質嗎?
馮驥才:我剛看了一篇寫汪曾祺的文章,寫他身上有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氣質,這種氣質在中國現當代文人身上少多了,恐怕和這個時代的巨變有關。中國文人的書房,我覺得有兩個特質:一是很強的書卷氣,沒有浮夸沒有享受,是一個純精神的地方;二是琴棋書畫,中國人講究觸類旁通,屋子里一般有一些相關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