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3日,是老舍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日。關(guān)于老舍先生的研究,國內(nèi)外都已有頗多著述,其中,拍攝了《俠女》《大醉俠》《龍門客?!返戎T多電影的大師級導(dǎo)演胡金銓撰文研究老舍,殊為難得。胡金銓著作的《老舍和他的作品》由后浪出版公司最新推出。
胡金銓研究老舍的前因后果,在其生前唯一口述自傳《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中有所交代。他喜歡看老舍的小說,在為導(dǎo)演處女作《大地兒女》創(chuàng)作劇本時,“有小部分是從老舍的《火葬》中獲得靈感的”,而且“從《四世同堂》也拿了一部分過來”。胡金銓還曾想過和李翰祥一起,將《四世同堂》拍成電影,可惜礙于原著的篇幅沒能拍成。
胡金銓真正動筆寫老舍,則源于一個偶然的契機。他看到香港雜志《明報月刊》上刊出有關(guān)老舍的文章,反饋給總編輯胡菊人說:“這文章很多錯處。”胡總編趁勢向胡導(dǎo)演邀稿,于是胡金銓在《明報月刊》上開了連載專欄來講老舍生平和創(chuàng)作。這些文章劃成九期發(fā)表,分別為1973年12月(96期)第一篇、1974年1月(97期)第二篇、1974年2月(98期)第三篇、1974年3月(99期)第四篇、1974年5月(101期)第五篇、1974年6月(102期)第六篇、1974年8月(104期)第七篇、1974年10月(106期)第八篇、1975年4月(112期)第九篇。
關(guān)于寫作的過程,胡金銓自陳:“這大概是我自己最花錢寫成的文章。我去過倫敦的東方圖書館、美國的斯坦福大學的現(xiàn)代中國圖書館、哈佛大學的燕京圖書館等地方,調(diào)查了許多資料。”不過胡金銓對老舍人生的記述,包含的是老舍的出生、求學、寫作、異國輾轉(zhuǎn)、回國教書及至抗戰(zhàn)時主持“文協(xié)”的經(jīng)歷,尚未涉及老舍去世的六十年代,個中原因今日已不得而知,但從其對老舍個性和處世哲學的總結(jié)中,我們也許能對胡金銓未解答的疑問有所領(lǐng)會。
胡金銓于1973年到1975年發(fā)表的這九篇文章,1977年集結(jié)成書,即為《老舍和他的作品》,由香港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但此版本缺失了《明報月刊》上登載的最后一篇。這可能是因為第八、第九篇的發(fā)表時間隔了半年,出書時有所遺漏。在本書出版時,我們特意查找了《明報月刊》的原始資料,補錄了此前缺漏的末篇(即第二十七章到第三十章),首次讓《老舍和他的作品》得以完整地和讀者見面。
在本書初版的1977年之后,直到八十年代,中國大陸大多數(shù)有關(guān)老舍的文論資料才開始陸續(xù)出版,所以胡金銓此作可算是最早的一批老舍論述專書,具有奠基性的參考價值。著有《老舍小說新論》的新加坡學者王潤華就認為:“這本老舍專著也可用作老舍研究資料(生平、創(chuàng)作、翻譯研究)。對七十年代以前之歐美日研究專著與翻譯之評介,甚為寶貴,且是早期從文學價值來評論老舍的少數(shù)好著述。”
下文選自胡金銓該書的序言《不成問題的問題》
最近有很多人在談老舍,有人說他的作品是“自然主義”,有人說是“寫實主義”,有的說他是“時代的犧牲者”,有的說他是“咎由自取”……七嘴八舌得挺熱鬧,好像誰都有獨到精辟的見解,透著內(nèi)行。我不懂文學,對文學批評更是外行,但要談老舍,我有“資格”插嘴。
要憑什么“資格”才配談老舍呢?依我看,先要能喝“豆汁兒”(與豆?jié){無關(guān))。“豆汁兒”這種東西除了北京,全世界哪兒都沒有,是地道的“京菜”。其實,很多所謂的“京菜”都是“山東菜”。外地人只要喝一口“豆汁兒”,我管保他馬上吐出來。天津離北京才兩百四十里,天津衛(wèi)就沒辦法欣賞“豆汁兒”。
老舍的作品最接近北京的勞苦大眾,“豆汁兒”是北京勞苦大眾的食品(很多有錢的北京人不喝)。根據(jù)我的理論:能喝“豆汁兒”才能體會出老舍作品里的趣味。這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有志于研究老舍諸公,不妨先練練喝“豆汁兒”。
還有一項“資格”也很重要:研究老舍,必須知道“仿膳”的“小窩頭”不是栗子面做的。
當年西太后是否吃過“小窩頭”,不可考??墒潜本┍焙N妪埻さ?ldquo;仿膳”有的賣,其成分和制法可參考《中國名菜譜》。
“小窩頭” 象征老舍的一生, 沒落貴族, 苦讀成名,文藝斗士,入廟堂,投湖自盡。
我不但具備這兩種“資格”,還和老舍有“共同的語言”:這不是指我會說“北京話”,而是說我能體會出北京話里的神韻,了解它的幽默,明白它的“哏”。
好比說吧!你知道什么叫“碴車”?“大柵欄”怎么念?“赤包兒”什么樣?“果丹皮”和“酸棗面兒”什么味兒?有人說這些是旁枝末節(jié),無關(guān)宏旨。其實不然。假若你不懂這些詞匯,就沒辦法看懂他作品中的含義,連書都看不明白,就做批評,那真叫“醉雷公,瞎劈(批)”!
還有一個次要的“條件”,要研究老舍,最好看過他大部分的作品,不管是精讀,還是瀏覽,數(shù)量要多。這玩意兒很難“舉一反三”。單看他的小說和劇本就大發(fā)議論,不妥當。
有人說:“老舍是我的朋友,連他和某女士談戀愛的經(jīng)過我都知道,我對他太了解了。”這種“我的朋友胡適之”的態(tài)度也靠不住。愛因斯坦太太并不懂“相對論”,對不對?
談?wù)摾仙岬奈恼?,我也看了不少??傆X得有隔靴搔癢之感,很少有“正中要害”的。當然,有人的確下過很大的功夫,像捷克作家斯拉普斯基的《論老舍》,資料相當豐富,可是太偏重于“做研究”,沒有描繪出老舍作品中的精神。就像批評一張水墨畫,只分析了它的紙質(zhì)、用筆、用墨、師承、流派,而沒有體會出它的神韻。
我從小就愛看老舍的作品,從小說到相聲,大約有四百多篇。和朋友聊天的時候,也常以老舍作話題。有人就半諷刺半鼓勵地說:“你既然對老舍那么有興趣,何不寫一篇文章?”我當時就嘴硬心虛地回答他:“寫就寫!”可是心里暗想:寫文章?談何容易?“盡說不練”多省事。等再見了這些朋友的時候,有人就“將了我一軍”:“看人挑擔不費力啊!”一賭氣,寫給你們看看!
假如我寫這篇東西還有什么動機的話,那只為當年夸下???,并無其他野心;因為“立言傳世”為時尚早,要成為“老舍專家”似乎也太遲了。
動手一寫,就覺得自己有點“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單是找材料,就跑得我頭昏眼花。寫了幾段之后,更覺得是“提筆有如千斤擔”。聽說古人寫文章,靠在馬旁邊,就能下筆千言,有如水銀瀉地。我好比灑了的“豆汁兒”(不是牛奶),想哭都來不及了。假如立刻打退堂鼓,兩年的功夫白花了;再說,剛唱開鑼戲就下臺鞠躬,透著泄氣!
事先也沒擬個“作業(yè)大綱”,寫的時候只有順著溜,走到哪兒算哪兒。好像早期的文明戲,沒有劇本,演員在臺上臨時編臺詞,完全“見機行事”,只要故事大致差不多就行了??捎幸还?jié),章法雖亂,內(nèi)容可沒瞎編,絕不會像王斤役那么“信口開河”。
老舍生平部分,多半是根據(jù)他自己的文章。這也不是說,他自述式的資料一定可靠,因為有時候記憶錯誤、疏忽,或故意夸張、過分謙虛、言不由衷等等都會出毛病。自傳一類的文章往往有兩種趨勢:一種是“想當年”派,表示以前如何了不起,如今虎落平陽;一種是“淮右布衣”派,說幼年時如何困苦,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自己奮斗的成果,絕非僥幸。為了避免這兩種“偏差”,我就采用別人所寫有關(guān)他的文章,互相參照。假如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說法,或有矛盾之處,就同時臚列,等行家來指正。
有關(guān)老舍作品部分,不論是分析或評論,完全是我個人主觀的看法,不理別人的意見。我覺得這和吃東西一樣:有人愛吃冰激凌,就有人愛吃臭豆腐。我對他的作品并沒有什么高深的見解,立論只憑個人好惡,不理“思想性”如何。我吃東西也是一樣,只管可口與否,不研究它的營養(yǎng)價值。
書歸正傳。